回到省城这一段时间,李毅飞桌上堆积的不仅仅是调研报告。
一封标注“机密”、来自非正式渠道的举报材料,夹杂在各地市常规工作汇报中,显得格外刺眼。
材料矛头直指铜山市,反映该市在上年度全省扫黑除恶专项斗争考核中“成果显著”的数据背后,存在严重的水分和压案不查问题。
更令人心惊的是,举报提及该市某重点民营企业——腾龙矿业,长期存在非法开采、重大安全隐患,却因“保护企业发展”为由,多次逃避安监和公安部门的实质性查处,近期更疑似发生了一起导致多人死伤的井下事故,被当地隐瞒。
材料的真实性有待查证,但其中提到的时间、地点、企业名称、甚至部分疑似受害人家属信息,都非常具体。
李毅飞的眉头深深锁起。
铜山市是省内重要的资源型城市,现在市委书记陶志伟年富力强,被外界视为下一届省委常委的有力竞争者。
在这样一个敏感时期,这样一个关键地区,如果举报属实,那将不仅是简单的失职渎职,更是对政治安全和社会稳定的严重威胁。
李毅飞按下内部通话键:“陈默,进来一下。”
陈默快步走入。
李毅飞将那份举报材料推过去,声音低沉:“你看看这个。来源匿名,但内容太细了。铜山市……陶志伟。”
陈默快速浏览,脸色渐渐凝重。“领导,这……如果是真的,问题就严重了。
不光是扫黑数据造假,可能涉及重大安全责任事故瞒报,而且,”他顿了顿,“陶书记那边,今年是关键时期……”
“越是关键时期,越不能出大问题,更不能捂着问题。”李毅飞打断他,手指敲着桌面,“扫黑除恶,平安建设,安全生产,哪一条都是红线、底线。
成绩可以争取,但绝不能靠弄虚作假、欺上瞒下来获取!这是原则问题。”
李毅飞沉吟片刻,做出决定:“这件事,不能按常规渠道转办。
铜山情况复杂,陶志伟在地方经营多年,常规的批示或督导,很可能石沉大海,或者被提前‘消化’掉。”
“您是说……秘密核查?”
“对。”李毅飞目光锐利,“以省委政法委调研室的名义,组织一个精干的小型暗访组。
人选要可靠,业务要精,嘴巴要紧。
不从省厅和铜山本地抽人,从……从安阴市检察院和公安系统调,要那种有侦查经验、原则性强、在当地没有太多瓜葛的同志。
就说是为了完善扫黑除恶常态化机制做跨区域调研,真实目的仅限于你我掌握。”
李毅飞具体部署:“暗访组任务有两个。
第一,核实铜山市近两年上报的涉黑恶案件特别是已办结案件的真实性、彻查程度,重点查是否存在‘小案顶大案’、‘旧案充新案’、‘以罚代刑’或者干脆压案不立的情况。
第二,也是最关键的,秘密走访腾龙矿业周边村镇、矿区,尤其是接触可能的事故受害者家属或知情矿工,核实事故是否存在、规模多大、是否被隐瞒。
注意,一定要确保自身安全和信息源的安全,不能打草惊蛇。”
“时间要求?”
“半个月内,我要看到有分量的初步情况报告。”李毅飞给出期限,“同时,你以政法委办公室名义,给省应急管理厅、省自然资源厅发一份‘工作提示’,请他们近期‘按计划’加强对包括铜山在内的重点产矿地区安全生产和合规开采的‘例行督导检查’,频次可以稍微密一点,理由要正当。
这不是直接调查,是施加正常业务压力,看看铜山市和腾龙矿业的反应。”
陈默迅速记下要点,这步棋风险不小。
暗访一旦暴露,或者被铜山市察觉,很可能引发强烈反弹,甚至会被解读为针对陶志伟个人的政治动作。
尤其是在换届前夕,极为敏感。
李毅飞看出了他的顾虑,沉声道:“我们不是在搞政治斗争,是在履行法定职责,维护的是法律尊严和群众生命安全。
如果因为怕敏感、怕得罪人,就对可能存在的重大问题和风险隐患视而不见,那才是最大的失职和不负责任。
铜山的情况,让我想起调研时看到的一些苗头——为了表面的‘稳定’和‘政绩’,对一些深层次矛盾和市场乱象采取‘鸵鸟政策’,甚至纵容养痈,这才是最危险的‘不稳定源’。
这件事,必须查清楚。”
李毅飞望着远处:“暗访组的事情,你亲自安排,单线联系。
进展情况,直接向我汇报。
另外,”李毅飞转过身,“我记得,铜山市政法委之前是不是有位副书记,叫……方铭?
因为坚持要查办一起涉及本地企业的经济案件,被调整到市司法局当调研员了?”
陈默回忆了一下档案:“是的,方铭,五十二岁,在铜山政法系统干了近三十年,口碑是‘认死理’‘不好说话’,当时调整据说是不服从服务地方经济发展大局的需要。”
“想办法,在不引起注意的前提下,接触一下这位方铭同志。”李毅飞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听听他对铜山政法工作、对腾龙矿业,有什么看法。
这样的人,往往能看到一些被和谐掉的真问题。
注意,不要给他带来麻烦。”
“明白。”陈默领命而去。
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
李毅飞坐回椅子,重新拿起那份举报材料。
铜山市,腾龙矿业,陶志伟……这几个词在他脑中盘旋。
自己可能正在揭开一个盖子,下面或许是脓疮,但也可能是引爆更大风险的雷管。
然而,政法书记的职责,就是要在雷爆之前,发现它,排除它。
这无关个人恩怨,只关乎一方平安。
李毅飞想起调研途中,那些普通百姓对公平正义的渴望,对安全生活的期盼。
如果铜山的事是真的,那么那些被隐瞒的伤亡矿工及其家属,他们的冤屈和痛苦,又该向谁诉说?
那些被虚假政绩掩盖的黑恶和保护伞,又会继续滋生多少罪恶?
没有退路。
李毅飞在日历上圈出十五天后的日期。这半个月,将是与时间赛跑,与隐蔽的阻力博弈的半个月。
高潮的序幕,往往始于最不起眼的角落,和最需要勇气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