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龙床上的朱元璋,像截枯木头,胸口半天才起伏一下。
突然。
那双浑浊了半个月的眼皮,猛地弹开。
没有迷茫,没有混沌。那双眸子里,精光四射,像两把刚磨出来的刀子,寒气森森。
回光返照。
边上适应着的老太监见到这样,急忙上前
“皇爷”
过了几个时辰
朱元璋枯瘦的手撑着床沿,竟硬生生坐了起来。喉咙里滚过一阵风箱般的呼啸,吐出来的字,清晰,有力。
“叫允炆过来。”
外殿。
朱允炆正跪在蒲团上打盹,听到皇爷爷叫他。他一个激灵爬起来,甚至来不及整理压皱的衣摆,跌跌撞撞冲进内殿。
一抬头,他就对上了那双眼睛。
那不是一个垂死老人的眼神。那是洪武大帝,是那个杀得人头滚滚、百官胆寒的开国君主!
“皇……皇爷爷!”
朱允炆膝盖一软,跪着滑到床边,眼泪说来就来,瞬间淌了满脸:“您醒了!苍天有眼,大明列祖列宗保佑!”
“行了。”
朱元璋摆摆手,声音干脆,没半点虚弱劲儿,“把眼泪擦了。咱还没死呢,留着过两天再哭。”
朱允炆一噎,哭声卡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脸憋得通红。
朱元璋盯着这个他亲手选定的继承人。
长得像标儿,性子看着也像。仁厚,孝顺,书生气。
可真的是这样吗?
“咱问你个事。”朱元璋目光如炬,要把孙子的皮肉看穿,直视骨髓,“咱走了以后,你那个四叔……你打算怎么弄?”
送命题。
朱允炆心脏狂跳,后背瞬间湿透。他把头磕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语气诚惶诚恐,又带着十二分的真挚。
“回皇爷爷!四叔是长辈,更是国之藩篱!孙儿定当尊之敬之,以叔父之礼相待,保四叔一世富贵,安享晚年!”
漂亮。
滴水不漏。
要是换个糊涂点的老头,这会儿估计已经感动得老泪纵横了。
可朱元璋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那表情里,有嘲讽,有无奈,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失望。
“尊之敬之?安享晚年?”
朱元璋哼了一声,从枕头底下,颤巍巍地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啪!”
纸条被狠狠甩在朱允炆的脸上。
“这就是你的敬重?这就是你的孝道?”
朱元璋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炸雷一样在空旷的寝殿里回荡:“大冬天的,给你四婶和堂弟烧煤渣?让人家在王府受冻?逼得徐家丫头烧炭?!”
“朱允炆!你还要不要脸!咱朱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朱允炆浑身僵硬,看着滑落在膝盖上的纸条,脑子里“嗡”的一声。
怎么可能?
宫门早就封锁了!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这老不死的……这皇爷爷是从哪得到的消息?
恐惧,像毒蛇一样缠上心头。
他以为这头老老虎牙都掉光了,没成想,这虎威还在,爪子还利!
“皇爷爷!孙儿不知啊!”
朱允炆拼命磕头,额头砸得青紫一片,声泪俱下:“这都是下面那帮奴才干的!是内务府那帮阉狗欺上瞒下!孙儿若是知道,定斩了他们的狗头!孙儿冤枉啊!”
“冤枉?”
朱元璋冷眼看着孙子的表演。
不知情?
在这紫禁城里,没有上面的默许,借那帮太监十个胆子,他们敢克扣亲王的炭火?
这孩子,心眼小,手段脏,还不敢认。
若是标儿还在……若是标儿还在……
朱元璋眼里的光,黯淡了几分。他累了,那种从灵魂深处泛起的疲惫,瞬间淹没了刚才的回光返照。
他知道孙子在撒谎。
但他没时间了。没时间再换一个人,也没时间再教他怎么当皇帝了。
“过来。”
朱元璋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去,透着一股萧索。
朱允炆战战兢兢地膝行上前。
一只枯瘦如柴的大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指甲深深陷进肉里,掐得生疼。
朱允炆不敢动,只能忍着。
“允炆啊……”
朱元璋盯着承尘上盘旋的金龙,眼神有些涣散,“你记着爷爷最后一句话。”
“别把事做绝。”
“给你四叔……留条活路。”
朱允炆连忙点头:“孙儿记住了!孙儿一定……”
“你听咱说完!”
朱元璋猛地攥紧,打断了他的表忠心,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朱允炆,像是要用眼神给他烙个印。
“老四那个人,咱最清楚。他是把双刃剑。”
“你握住把柄,他就能替你砍人,替你守国门,替你挡住其他非分之想!”
“可你要是逼急了,非要去抓那锋利的刃……”
朱元璋剧烈地喘息起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破了的风箱。
“那是会……伤着手……流血的啊……”
朱允炆连连点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看起来乖顺无比。
“孙儿谨记皇爷爷教诲!绝不伤四叔分毫!”
朱元璋看着他,慢慢松开了手。
那只曾经掌握天下生杀大权的手,无力地垂落在明黄色的锦被上。
他又不傻。
他看得出孙子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狠厉,也看得出这所谓的“谨记”不过是敷衍。
但他能怎么办呢?
天命如此。
“出去吧……”
朱元璋闭上眼,挥了挥手,“咱累了……想一个人……待会儿……”
朱允炆如蒙大赦,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殿门合上的那一刻。
朱允炆脸上的悲戚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抬起手,看着手腕上那几个青紫的指印,眼神阴鸷得可怕。
“留活路?”
寝殿内。
死一般的寂静。
朱元璋重新睁开眼,望着虚空。
眼前的景象变了。
不再是冰冷的宫殿,而是金戈铁马的战场。他看见徐达在冲锋,看见常遇春在骂娘,看见马妹子在给他纳鞋底。
最后,画面定格。
一个温润如玉的中年人,穿着太子常服,正笑吟吟地向他伸出手。
“标儿……”
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满是皱纹的眼角滑落,没入鬓角。
“爹尽力了……”
“这江山……爹给你守住了……可这以后……”
“老四啊……爹护不住你了……希望你们叔侄都留有余地吧”
“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那盏照亮了大明这么多年的灯,终于灭了
而在北平。
正闭目养神的朱棣,猛地心口一绞,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他霍然起身,望向南方,泪流满面。
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