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像是从一块破碎的玻璃里硬挤出来,带着一身看不见的金色光雨和铁锈尘埃,突兀地出现在江城郊外的垃圾场边缘。
车轮落在实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夜枭从车上跳下来,点上一根烟,看着眼前的江城。
城市没变,还是那副被他亲手搅得乱七八糟的德行。麻花状的盘古资本大楼歪歪扭扭地戳着天,居民楼墙壁上长出的发光植物依旧闪烁,宋朝士兵和未来战士的幻影还在街角为一根烤肠较劲。
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
“老公,这儿的时间流速不对劲。”林晞雪从车斗里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像是放慢了十倍的录像带。”
夜枭弹了弹烟灰,没说话。他眉心那个刚刚成型的,指针乱转的“混沌时钟”印记,正发出微弱的灼痛感。
“夜哥!你可算回来了!”
独眼龙连滚带爬地从一堆废铁后面冲过来,他脸上不是重逢的喜悦,而是一脸便秘的愁苦。
“出事了夜哥!出大事了!”独眼龙指着城市的方向,声音都快哭了,“全完了!生意全完了!”
“怎么?有人抢你地盘了?”夜枭吸了口烟。
“比那严重多了!”独眼龙一屁股坐在地上,“您是不知道,就在您消失的这几分钟里,天变了!”
“几分钟?”夜枭挑了挑眉。
他和林晞雪在时间深渊里,少说也折腾了好几个钟头。
“是啊!就几分钟!”独眼龙哭丧着脸,“突然之间,整个城市就变了!”
夜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原本在街头斗殴的宋朝士兵和未来战士,突然像被按下了删除键,凭空消失了。
那些在街上游荡的,因为时间错乱而疯疯癫癫的市民,一个个停下了动作,茫然地站在原地。
紧接着,所有人手腕上的电子表,都亮了起来。
一道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的电子音,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同时响起。
【“天平法则”系统启动。】
【正在对江城所有生命体单位进行价值评估……】
【评估完成。祝您生活愉快,愿您的价值,与日俱增。】
“然后呢?”夜枭问。
“然后就完了!”独眼龙拍着大腿,“您看!”
他撸起袖子,露出手腕上那个破旧的电子表。表盘上,显示着一个鲜红的数字:7.38。
“这啥?血压?”
“这是‘价值分’!”独眼龙说,“现在城里人人都信这个!分数高的,住大房子,吃香的喝辣的。分数低的,连坐公交车都得多付两块钱!我这7.38分,属于‘待清理垃圾’级别,进城都得走货运通道!”
夜枭和林晞雪对视一眼。
“有点意思。”夜枭踩灭烟头,骑上三轮车,“走,进城看看。”
三轮车刚骑到进城的路口,就被两个穿着白色制服,戴着白色头盔的“和谐督导员”拦下了。
“请出示您的价值码。”其中一个督导员面无表情地伸出手。
夜枭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空空如也。
督导员手里的扫描仪对着夜枭一扫。
“滴——价值分:0.00。警告,检测到无效单位,建议立即清除。”
另一个督导员已经举起了手里的电击棍。
“老公,他们好像不喜欢你。”林晞雪在后面轻声说。
“没事,我也不喜欢他们。”
夜枭伸出两根手指,在那扫描仪上轻轻一点。
“滋啦——”扫描仪冒出一股黑烟,屏幕上的“0.00”疯狂跳动,最后变成了一串乱码。
“警报!警报!系统遭遇未知逻辑攻击!”两个督导员头盔里的警报声尖锐地响起。
夜枭没再理他们,骑着三轮车,大摇大摆地进了城。
城里的景象,让夜枭都愣了一下。
街道干净得能反光,再也看不到一个烟头或一张废纸。路上的行人行色匆匆,每个人都低着头看着手腕上的分数,脸上挂着一种标准化,被计算过的“平和”。
没有愤怒,没有狂喜,甚至连悲伤都显得那么克制。
“老公,这儿的味道不对。”林晞雪皱了皱鼻子,“情绪虽然多,但是太干净了,像过滤了三百遍的纯净水,一点儿味儿都没有。”
她感觉像一个美食家,走进了一家只卖营养膏的餐厅,浑身不自在。
夜枭把车停在一家便利店门口。
“老板,拿包红塔山。”夜枭对着柜台喊道。
店员是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他抬头看了夜枭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和鄙夷。他没说话,只是指了指柜台上的扫描器。
夜枭把手放上去。
显示屏上立刻跳出一行红字:【警告:价值分为零,购买权限不足。您的身体状况评估为‘低效’,建议购买编号C-7基础营养膏,以提升工作效率,增加价值贡献。】
“操。”夜枭骂了一句。
他现在连买包烟的资格都没有了。
“先生,请不要在店内说脏话。”店员推了推眼镜,“根据天平法则第11条,非理性情绪宣泄,会扣除您的情绪稳定分,影响您的综合价值。”
夜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出便利店。
街道对面的巨大屏幕上,正滚动播放着新闻。一个长相甜美的主持人,正用一种充满希望的语调播报:
“‘天平法则’的降临,是我市迈向绝对公平与高效的里程碑。它将每个人的贡献都精确量化,让每一份努力都得到应有的回报。让我们共同努力,提升自身价值,为建设一个更美好的江城而奋斗!”
“夜哥!”李赫的声音在夜枭脑中响起,带着滋滋的电流声,“我查到了!这个‘天平法则’,比之前的天命AI还要狠!它的逻辑直接连着万物之源一个叫‘均衡’的子系统,它不是在管理,它是在给所有人、所有东西,明码标价!”
夜枭没回话,他走到一个垃圾桶旁边,从里面捡起一个被人丢掉的玩具娃娃。
娃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红光。
李赫的声音再次响起:“夜哥,小心!这城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监视器!这个娃娃内置了微型情绪收集器,能实时上传你孙女抱着它时的喜怒哀乐,然后换算成价值分!这他妈就是个无死角的监工!”
不远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跪在一个“和谐督导员”面前,苦苦哀求。
“求求您了,再给我们家小雅一次机会吧!她还小,不懂事,她就是……就是因为同学抢了她的画,才发了脾气,怎么能因为这个,就取消她上重点小学的资格呢?”
“女士,请您冷静。”督导员的声音冰冷得像机器,“天平法则的评判是绝对公正的。您的孙女因为情绪失控,导致‘协作价值分’和‘社会稳定贡献分’双双下降,已不符合‘高潜力人才’的培养标准。根据资源最优配置原则,她的名额,将由价值分更高的孩子代替。”
“不……不能啊……”老妇人绝望地哭喊起来。
“滴。警告,检测到您当前情绪波动过大,扣除‘情绪稳定分’0.5。请注意,您的综合价值分已跌破5.0,您的养老金将被下调3%。”
老妇人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
夜枭把手里的娃娃,扔回了垃圾桶。
“老公,这地方,比混沌海还无聊。”林晞雪打了个哈欠。
“是该找点乐子了。”
夜枭走到一个僻静的巷子角落,从兜里掏出那台用了好几年的破旧智能手机。
他点亮屏幕,没有进行任何操作。
他眉心那个黑色的“混沌时钟”印记,悄无声息地转动了一下。
一丝比灰尘还微小的,混杂着铁锈和时间悖论的混乱气息,顺着看不见的网络信号,融入了江城那庞大而精密的城市数据流中。
像在一锅清汤里,滴入了一滴墨水。
“独眼龙。”夜枭对着空气喊了一声。
“在呢,夜哥!”独眼龙从一辆废弃汽车后面探出头。
“人心这玩意儿,”夜枭看着远处那个失魂落魄的老妇人,“你觉得,能用秤来量吗?”
独眼龙愣了一下,挠了挠头:“以前我觉得不行,现在……不好说。”
“我告诉你,”夜枭咧嘴一笑,“它不能。”
“秤,是用来砸的。”
林晞雪坐在三轮车斗里,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
她发现,垃圾桶里那些被评定为“零价值”的废品,比如那个被丢弃的娃娃,那个摔碎的相框,那几封被退回的情书,正不自觉地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却异常顽固的“不甘”的情绪。
这些情绪,正丝丝缕缕地,被她手中的次元终焉幡,悄悄吸收。
像在贫瘠的盐碱地里,重新长出的,第一棵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