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头文件,是关于东山县第三季度各项经济指标执行情况的分析报告。
纸页冰冷,上面的数字更是冰冷而刺眼。
GDP增速仅勉强高于全市平均水平线一丁点,工业产值甚至出现小幅度下滑;投资到位资金低于预期,几个招商引资项目推进缓慢;财政收入增长乏力,而刚性支出不减……一个个数据,如同针尖刺在他心上。
随后是几份等待签批的工程项目申请。
一个是旧城改造某路段的最后审批,涉及拆迁安置和部分历史遗留产权问题,他逐行细看申请材料和附件里的回迁方案和补偿协议,在涉及到补偿标准和争议户处理的部分尤其谨慎,红笔批注:“再核实补偿依据市价是否统一?”
“3户争议户情况复杂,建议由司法局、信访局牵头再组织一次专题协调会,拿出可行方案后再上会。”
他深知,越是在县委县政府公信力受到质疑的时刻,每一个涉及群众切身利益的项目审批,都必须更加稳妥、透明,稍有不慎就是新的不稳定因素。
还有一份是关于工业园南区道路配套建设的。
资金筹措方案中提到需要县财政再配套600万。
他再次审阅项目预算表和可研报告,沉吟良久,提笔写道:“南区建设规划必要性无疑,但当前县财政紧张,是否可分步实施?”
“优先保障核心主干道建设。”
“请发改委、财政局拿具体分步实施方案。”
每一份文件都牵扯着大量的人力、物力、资金,关联着无数家庭和企业的生活和发展。他不能草率。
手中的红笔成了指挥棒,在纸页间不停圈点、批注、提问,试图在资源有限和矛盾丛生中找到那根最优的平衡线。
他仔细审阅着,手中的红笔不时圈点出问题。
时间,就在这高度紧张的精神专注与繁重的案头工作中,不知不觉地流逝。
窗外的梧桐树影早已彻底融入了黑暗,天空的颜色从夕阳残留的最后一抹昏黄,过渡到深邃如天鹅绒的湛蓝,最终被厚重的墨色完全覆盖。
县委大院里亮起了昏黄的路灯。
办公室内的灯光早已亮起,顶上一排长长的白炽灯管投射下惨白而明亮的光线,将偌大的办公室照得一片通明,却也失掉了暖意。
这冷光落在打磨得油亮的办公桌面上,反射出江昭宁伏案的身影。
桌面如同镜子,映照出他此刻的模样——眉头紧锁,眼窝下带着浓重的阴影。
那是焦虑、疲惫和高度压力共同雕刻的痕迹。
房间里只有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文件翻页的哗啦声,以及他自己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七点……办公桌上的座钟指针平稳地走着。
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始终黑着,仿佛被遗弃在角落。
八点……他站起身,倒了点热水,兑了些凉水,囫囵吞下随身带的一粒胃药。
下午那碗方便面的寡淡味觉似乎还在喉咙里残留着不适。
九点……桌面堆积的文件终于被清理到底层。
最后一份是关于冬季山区道路安全防冻防滑的预案,他在“物资储备到位情况核查”后面加重批注“请交通局联合安监局组织实地突击检查,确保不落死角,责任到人”。
签名时,龙飞凤舞的名字竟也显露出几分力不从心的虚浮。
当终于合上那最后一份文件夹时,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猛然袭来。
江昭宁动作顿住,手紧紧撑住桌面,眼前有瞬间的金星乱冒。
他这才惊觉,自己从早晨到现在,除了几个小笼包和那碗味同嚼蜡的方便面,竟然滴米未进。
胃袋空荡带来的痉挛感和低血糖引发的眩晕相互交织,提醒着这具血肉之躯已逼近极限。
回到住处时,已是深夜十点。
他打开灯,客厅里还摆放着几盆生长旺盛的绿植,但无人精心打理显得有些杂乱。
他径直走进狭小的厨房。
大脑似乎已经停止转动,只剩下最原始的需求指令。
拉开橱柜,拿出最后一包老坛酸菜牛肉面。
撕开包装,将面饼放进豁口的大碗里,冲入滚烫的开水。
看着调料包融化在汤里,红油慢慢晕开。
浓烈的、人工合成的调料气味弥漫开来,刺激着因饥饿而格外敏感的感官。
他端着碗坐到客厅冰冷的餐椅上。
摘掉手表,揉了揉两侧发胀酸涩的太阳穴,那里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不停攒刺。
挑起一箸面条,送入嘴里。
浓重的味精味和油腻感扑面而来,口感软烂,全然没了食物应有的滋味,甚至有些难以下咽。
但他知道此刻最需要的是热量。
强迫着自己,机械地咀嚼、吞咽,每一口都像是完成一件必要的任务,只有那点微薄的热量顺着喉咙流下去,才略微缓解了胃里空洞的灼热感和身体的虚浮。
十点整!
当放在桌边的手机屏幕倏然亮起时,那震动的嗡鸣和突然响起的短促、响亮的经典铃声,如同在寂静中投下了一枚深水炸弹。
江昭宁的身体瞬间绷紧!
几乎是本能反应,他猛地放下吃到一半的方便面碗,手臂闪电般地伸出,一把将手机牢牢抓在手里。
动作快得甚至带翻了桌上的筷子。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擂动,咚咚声震耳欲聋,血液瞬间冲向大脑。昏黄的灯光下,屏幕上清晰无比地跳动着两个字:“关柏”。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颤感,从他攥紧手机的手心一路蔓延至全身,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眩晕!
如同沙漠跋涉濒死的旅人看到了绿洲的倒影,那简单的两个字,带来了足以点燃一切希望的熊熊火焰。
所有的等待、煎熬、强迫的平静、疲惫的身心,在这一刻都被一个名字点燃。
“喂?关部长!”江昭宁几乎是掐着铃声响起的最后一个尾音按下了接听键,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急促和紧绷,清晰地穿透了话筒。
“江书记!”电话那端传来关柏标志性的沉稳嗓音,然而此刻声音里却罕见地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仿佛长途跋涉后的旅人终于停下脚步呼出了一口浊气,“实在抱歉,让你等到这么晚。”
“今天省委组织部张副部长带队的调研组突然就来了,事先也没有通知得太详细,搞得非常突然紧凑。”
“我这一整天就是全程陪同,调研、座谈、听汇报、看现场……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这会刚把他们送到宾馆楼下,正准备返程。”
“现在才腾出手来给你回电话。”
电话那头清晰地传来轻微的开关车门声,还有远处模糊的人声告别和几句官方的寒暄“辛苦部长了”之类。
背景音印证了关柏的忙碌与此刻才刚刚结束的状态。
江昭宁仿佛能看见市委大楼前灯火通明下,关柏面带职业笑容送别省里领导的场景。
“理解!非常理解!部长您这一天是实在太辛苦了!”
“省里领导下来,哪一次不是大事,都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江昭宁连忙应道,语气充满了体谅,心却依然悬在嗓子眼,急切地想知道下文。
说到这里,关柏似乎在稍微空旷些的地方,可能是坐回了车里,话筒里的背景杂音小了些。
他的语气也随之轻松了些许,带着一丝完成艰巨任务后的松弛:“不过事情总算推进了。”
“刚才在路上,我和李书记的秘书小秦通了气。”
“基本安排好了,明天上午九点四十分,李书记留出半小时空档,听我们去汇报东山县干部腐败问题的相关情况。”
“时间不长,但你的想法,需要尽量简明扼要,重点突出,务必让李书记在这宝贵的半小时里理解我们的意图和方案。你准备好了吗?”
成了!
一道巨大的喜悦如同电流般从心底瞬间涌遍全身,之前压在胸腔里的千斤重石轰然坠地,带来的不是撞击的疼痛,而是卸下重负后骤然通畅的轻松!
“好!太好了!太感谢部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