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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1章 收徒

    开宝元年 尤溪 九阜观

    春寒尚料峭,但风中已捎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泥土苏醒的潮润气息。上元节至,山下县城或有灯会,山间道观却是另一番光景。

    檐归早早起身,将观里的几盏灯笼擦拭干净,挂于檐下。

    闻澈快三岁了(虚岁),裹着厚厚的棉袄,坐在廊下小凳上,听着檐归忙碌的声响,小脸朝着有光有热的方向,时不时问一句:“哥哥,亮了吗?”

    “亮了,黄澄澄的,像个小太阳。” 檐归温声回答,手里活计不停。

    午后,乘雾将两人叫到正殿前。白未晞静立廊下,绯瑶团在她脚边,琥珀色的眼眸半阖,尾巴却轻轻摆动。

    殿内清净,老君像前的供桌上,今日除了常备的清茶,还多了一碟檐归清晨从后山摘来的、最早绽开的几朵鹅黄色野花,和一盘乘雾自己炒的、喷香的豆子。

    乘雾今日穿了那身稍新的道袍,头发也难得束得整齐。他看着眼前站定的两个孩子,一个挺拔勤勉,一个灵秀懵懂,目光在他们脸上停留了片刻,眼底深处有复杂的情绪掠过,最终沉淀为一种温和的清明。

    “檐归,澈儿,” 他开口,声音比平日沉静得多,“今日上元,你二人来观中,时日也不短了。檐归踏实肯干,心性纯良。澈儿虽幼,赤子纯净。贫道……为师,” 他顿了顿,自然地改了口,“今日便正式将你们收入门下,列为弟子。”

    檐归闻言,呼吸微微一滞,随即挺直了背脊,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郑重与激动。他轻轻拉了一下闻澈的小手。

    闻澈虽不完全明白“列入门下”的具体含义,但能感觉到气氛的不同和乘雾话语里的认真,也乖乖站好,空茫的眼睛“望”着乘雾的方向。

    “既入我门,便需知晓序齿传承。” 乘雾的声音平稳,却仿佛带着岁月的重量,目光投向殿外苍茫的远山,又收回,落在两个孩子身上。“你们并非为师最初收的弟子。在你们之上,原还有两位师兄一位师姐。”

    此言一出,廊下的白未晞眼神微动,绯瑶的耳朵也轻轻抖了一下。

    檐归怔住了,他从未听乘雾提起过这些。

    “你们的大师兄是,静远,二师姐,玄素,三师兄,澄心。”

    他并没有描述更多细节,没有说他们的模样,没有讲他们的故事,甚至没有提他们早已不在人世。

    但这一种无需言明的缺席,一种已然成为背景的伤痛。

    “如今,” 乘雾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的檐归和闻澈身上,那丝飘远的情绪被他很好地收敛,嘴角甚至带上了点惯常的的弧度,“檐归,你便是行四,是为师的四弟子。澈儿,你是老幺,行五。可记下了?”

    檐归只觉得喉头有些发紧。他终于明白了乘雾望向远山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寂寥是什么。

    他用力点头,声音清晰而坚定:“弟子檐归,记下了。行四。” 他拉着闻澈的小手,轻声引导:“澈儿,你是小五。”

    闻澈似懂非懂,但也乖巧地跟着说:“澈儿,小五。”

    “好。” 乘雾点点头,似乎完成了一件搁置许久的心事,神情松弛下来。他从袖中取出两枚早已准备好的、打磨光滑的木质小卦签,不过手指长短,一面刻着简易的太极图,一面刻着他们的序齿“肆”和“伍”。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拿着玩吧。算是个凭证。” 他将刻着“肆”的递给檐归,“伍”的递给闻澈。

    檐归双手接过,触手温润,他紧紧攥住,仿佛握住了某种沉甸甸的传承与认可。闻澈也好奇地摸着小木签上的刻痕。

    “行了,意思到了就成。” 乘雾挥挥手,恢复了平日那副浑不在意的腔调,“收拾收拾,准备开饭!”

    檐归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恭敬地行了一礼:“是,师父。” 这才转身,步伐稳健地走向灶房,肩背似乎挺得更直了。

    闻澈被白未晞牵走,还在摸着小木签。

    绯瑶跳到供桌旁的蒲团上,歪头看了看乘雾,“老四、小五……”

    乘雾瞥她一眼:“怎么,你也想排个行六?”

    “呸!” 绯瑶立刻炸毛,“本大仙比你太爷爷年岁还高!”

    白未晞看着手中把玩闻澈那枚小木签的孩子,又抬眼看了看殿内负手而立、目光再次飘向远山的乘雾,深黑的眼眸里映着透过窗棂的、薄薄的午后天光。

    用饭时,小闻澈奶声奶气的声音突然响起。

    “师父!”

    乘雾拿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哎”地应了一声,脸上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来。

    “师兄!” 闻澈又转向檐归。

    檐归笑着应:“哎,小师妹。”

    ……

    师徒名分已定,九阜观的日常里便添了一项固定内容——课业。

    乘雾从最基础的识字开始教起。

    这日午后,阳光暖融融地洒在庭院里。乘雾搬了张小木桌放在院中,桌上摊开一本《千字文》,又备了块表面用细沙铺平的薄木板,几根光滑的细木签。

    檐归早已端坐在小凳上,腰背挺直,神情专注。闻澈则被他安置在身旁一个垫高了些的蒲团上,面前也放着块小木板。

    “咱们不急,” 乘雾捋了捋胡子,慢悠悠道,“道理藏在字里,世事也写在字间。识字,便是识理、识世的开始。”

    他先指了指《千字文》上的第一个字,“今天先认三个。‘天’、‘地’、‘人’。”

    他用木签在沙板上写下大大的“天”字,笔画清晰。“檐归,看好了,这便是‘天’。苍穹在上,覆育万物,无边无际。”

    檐归眼睛一眨不眨,仔细看着师父的笔顺,然后自己拿起木签,在旁边一遍遍模仿。

    乘雾又写了“地”和“人”,一一讲解。

    轮到闻澈时,方法便不同了。乘雾将她的小手轻轻按在沙板上写好的“天”字凹痕里,握着她的手指,沿着笔画走向缓缓移动。

    “澈儿,感觉这纹路了吗?这就是‘天’字的模样,记在指尖,记在心里。” 他的声音放得很缓。

    闻澈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全副心神都集中在指尖的触感上。她看不见墨色浓淡,却能清晰感知沙痕的深浅、转折的力道。

    她的小手跟着乘雾的引导移动了几遍,然后自己摸索着重描那些凹痕。

    闻澈学得很慢,但异常专注。檐归写完自己的,便会凑过来,小声地在她耳边重复师父的话,或者用木签在旁边的空沙板上再写一遍,让她对比触摸。

    白未晞有时会坐在不远处的廊下,看向院中的教学场景。

    绯瑶则多半是团在桌上或窗台,晒着太阳打盹,耳朵却朝着那边,偶尔听到乘雾某个略显夸张的形容,比如把“人”字说成“像一个人岔开腿站着顶天立地”,会忍不住撇撇嘴。

    出乎乘雾意料的是,闻澈年纪虽小,又目不能视,记忆力却好得出奇。

    第二天考较时,檐归能准确认出并写出三个字,已是聪慧。而闻澈,当乘雾再次将她的手放在沙板上,写下其中一个字时,她的小手指犹豫着摸索片刻,竟然能不太确定地小声说:“是……是‘地’吗?”

    她靠的不是视觉回忆,而是对昨日那短暂触感轨迹近乎复刻般的肌肉记忆和空间想象。虽然速度远不及檐归,但这种通过触觉构建文字形象的能力,让乘雾暗自惊讶。

    “记的很好,小五。” 乘雾大大的夸赞着,揉了揉闻澈的头发。

    闻澈得了夸奖,小脸上顿时绽开笑容。

    教学日复一日,缓慢推进。从“天地人”到“日月星”,再到“九阜观”这三个对他们而言意义非凡的字。

    乘雾教得杂,有时兴起,也会指着院中的竹子、石头、水池,告诉他们这些事物的字怎么写,甚至扯几句《道德经》或《庄子》里浅显的句子,也不强求他们立刻理解,只说“先记着,日后或许能懂”。

    檐归学得扎实,一字一句都抄在乘雾给的旧纸册上,不懂就问。

    闻澈的沙板上渐渐积累了许多字的触感印记。她无法“看”书,却开始通过檐归的朗读和描述,边听边记。

    檐归读书给她听时,格外耐心,遇到她可能触摸过的字,还会特意停下来,在她手心写画一下。

    日子就这样缓缓流淌着,叶子又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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