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培民副主任的考察车队是在一个薄雾弥漫的清晨开进武陵山的。
三辆绿色的北京吉普,沿着盘山公路蜿蜒而上,车轮碾过裸露的岩石路面,发出细碎的咔嚓声。车队第二辆车的副驾驶座上,省国防工办技术处处长李明远透过车窗,打量着沿途的景象——已经四月了,海拔八百米的山坡上,杜鹃花开得零零星星,像是给灰绿色的山体随意点上的朱砂。更远处,那些苏式厂房的灰色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在深山的巨兽。
“李处,前面就是‘701’了。”司机老张放慢车速,指向前方,“您看那烟囱,还在冒烟呢。”
李明远顺着方向看去。果然,一根粗大的砖砌烟囱正吐着淡淡的灰白色烟雾,在静止的晨雾中笔直上升,像是给这座沉睡的山谷划下了一个苍劲的惊叹号。他忽然想起档案里的记载:1965年,“701”工程第一批厂房奠基时,谢继远带着工人们用三个月时间砌起了这根烟囱。没有重型机械,全靠肩挑手抬,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烟囱封顶那天,谢继远第一个爬上四十米高的顶端,亲手插上了红旗。
“谢总工这个人啊,”李明远喃喃道,“当年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
“听说前阵子累倒了?”后座传来声音。说话的是考察组的技术专家赵工,戴着厚厚的眼镜,手里一直捧着本外文技术手册。
“胃溃疡,住院了。”李明远收回目光,“不过以他的性子,今天肯定会到场。”
车队驶过厂区大门。那枚历经二十年风雨的红星依然锃亮,下方挂着白底黑字的厂牌:“国营第七零一厂”。门口已经有人等候——厂长陈德海、书记老周,还有几个厂领导,都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站得笔直。
没有谢继远。
李明远下车时,心里咯噔一下。但他脸上不动声色,伸出手:“陈厂长,辛苦了。”
“欢迎李处、赵工,各位领导。”陈德海的手掌粗糙有力,握手的力度恰到好处,“路上颠簸,各位辛苦了。先到招待所休息一下?”
“直接去车间。”李明远摆摆手,“时间紧,任务重。先看看实际情况。”
考察组一行八人,在厂领导的陪同下走向三号车间。这是“701”最大的机加工车间,长一百五十米,宽四十米,挑高十二米,巨大的空间里整齐排列着车床、铣床、镗床。此刻正是上午九点,早班工人已经工作了三个小时,车间里弥漫着切削液和机油混合的熟悉气味,机床运转的轰鸣声在空旷的厂房里形成持续的低频共振。
但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李明远敏锐地注意到,车间东侧那片区域,五台关键设备周围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线内,几个年轻技术员正拿着笔记本记录着什么,还有人在用千分表测量导轨的平面度。更显眼的是,在一台捷克斯洛伐克镗床旁边,摆着一张简陋的木桌,桌上放着一台……DJS-130计算机的终端?绿色的CRT屏幕亮着,旁边连着纸带阅读器和针式打印机。
“那是?”李明远指着问。
陈德海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哦,那是技术科在搞数据采集。军转民嘛,得把设备的老底摸清楚。”
“数据采集需要计算机?”赵工推了推眼镜,来了兴趣,“我能看看吗?”
一行人走到警戒线边。桌前的年轻技术员小陈连忙站起身,有些局促地敬礼:“领导好!”
屏幕上,绿色的字符正在滚动。赵工弯下腰仔细看,念出了声:“‘主轴轴向跳动:0.008毫米;径向跳动:0.012毫米;温度场分布:最高点在前轴承座,42.3摄氏度……’”
他抬起头,眼镜后的眼睛睁大了:“你们在做设备的状态监测和预测性维护?这在军工系统都是前沿课题啊!谁指导的?”
小陈张了张嘴,看向陈德海。厂长正要开口,一个声音从车间深处传来:
“是我儿子。”
谢继远从一台龙门铣后面走出来。他穿着和工人一样的蓝色工装,脸色还有些苍白,但步伐稳健。走到警戒线边,他向李明远伸出手:“李处,抱歉,刚才在调试设备,没去门口迎接。”
“老谢,你身体——”李明远握着手,能感觉到对方手掌的温度和力量,心里稍安。
“没事了。”谢继远松开手,转向计算机屏幕,“望城——我儿子,在北京航空航天研究所工作。他建议我们,军转民不能光靠经验,得靠数据说话。所以借了厂里这台老计算机,建了个设备状态的数字模型。”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李明远听出了背后的分量。一个深山里的三线厂,用最原始的设备,搞起了连省城大厂都未必在做的数字化管理?
“模型在哪?”赵工迫不及待地问,“我能看看算法吗?”
谢继远示意小陈。年轻人敲了几下键盘,屏幕切换到一个程序界面。密密麻麻的BASIC代码滚动着,夹杂着中文注释:“‘主轴振动数据采集模块’、‘温度场分析子程序’、‘剩余寿命预测算法’……”
赵工看得入神,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划着,像是在追踪那些代码的逻辑流。半晌,他抬起头,眼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着光:“老谢,这个模型……它预测的改造后设备性能,可靠吗?”
“我们正在验证。”谢继远从桌上拿起一沓打印纸,“这是模型对这台镗床的预测:如果更换主轴轴承、重刮导轨、升级液压系统,在三百五十转工况下,加工精度可以恢复到出厂标准的百分之九十五,长期稳定运行寿命预计延长八年。”
他翻到下一页:“这是实际改造方案。王有才师傅带着徒弟,已经干了一个星期。截止昨天,主轴箱拆解完成,新轴承到位,导轨刮研完成了百分之七十。”
李明远接过那沓纸。打印质量很差,字符有些模糊,但表格清晰,曲线完整,数据详实。他翻到最后一页,那里用红笔圈出了一个数字:“预期投资回收期:16个月。项目成功概率:82%。”
“八十二?”他抬起头,“另外十八的风险是什么?”
“主要是人的因素。”谢继远坦然道,“设备可以改造,工艺可以优化,但操作工二十年来形成的习惯、经验、思维定式,改变起来需要时间。所以我们同步启动了培训计划。”
他朝车间另一侧指了指。那里,二十几个工人正围在一台改造中的车床旁,听技术员讲解新工艺卡。讲的人认真,听的人也专注,还有人拿着小本子在记。
李明远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把打印纸递还给谢继远:“老谢,咱们会议室谈。”
小会议室里,烟雾再次弥漫。
考察组的专家们传阅着“701”准备的转型方案,时不时低声交流。李明远坐在长桌一端,谢继远和陈德海坐在对面。中间摊开的,是那份厚厚的、包含了数据模型、改造方案、培训计划、市场分析的完整报告。
“我先说结论。”李明远放下手里的烟,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技术方案,我认为是可行的。数据支撑充分,路径设计合理,风险控制有考虑。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谢继远和陈德海:“省工办担心的,从来不是技术问题。我们担心的是,一个搞了二十年军品的三线厂,突然转向完全陌生的民品市场,会不会水土不服?会不会最后军品没保住,民品也没搞成,两头落空?”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原本还算平静的水面。几个考察组成员抬起头,等待回答。
谢继远没有马上开口。他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开,推到桌子中央。那是一本泛黄的工作笔记,扉页上写着:“1965-1966,‘701’工程建厂日志”。
“李处,各位专家,”他的声音很平静,“请大家翻到第三十七页。”
李明远拿起本子。纸张已经发脆,他小心翼翼地翻到指定页码。上面是钢笔写下的记录,日期是1966年3月18日:
“今日,捷克斯洛伐克专家团离厂。临行前,专家组长安东诺夫说:‘你们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用这样简陋的工具,建起了达到国际标准的工厂。这是奇迹。但更大的奇迹是,你们有一群不怕困难、善于学习的人。记住,设备会老化,技术会过时,但只要人肯学、肯变,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谢继远等所有人都看完,才继续:“当年我们建厂,一穷二白,连台像样的机床都没有。但我们有从全国抽调来的技术骨干,有从零学起的青年工人,有‘一定要把三线建设好’的决心。现在,二十年过去了,设备确实老了,技术确实需要更新了,但我们的人——”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指向外面的车间:“王有才,钳工八级,那台镗床他维护了十八年,每一个零件的位置、每一声异响的含义,他都清楚。现在为了学数控编程,他每天下班后去技校听课,记的笔记比谁都厚。”
“张建国,锻工车间主任,打了一辈子铁。为了弄懂新材料的热处理工艺,他把自己关在实验室三天,做了上百组试验,最后总结出的参数比教科书上的还精准。”
“还有那些年轻人,小陈这样的技术员,他们可能经验不足,但肯学、肯钻,接收新东西快。望城从北京寄回来的那些资料、算法,是他们一字一句啃下来的。”
他转过身,面对考察组:“李处,您问我怕不怕两头落空。我怕。我怕对不起三千职工,对不起国家投在这里的每一分钱。但比起怕,我更相信一件事:只要人还在,只要肯学习、肯改变,路就一定能走通。”
会议室里安静极了。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机床声,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赵工忽然站起来,走到谢继远面前,伸出手:“谢总工,我可能没资格说这话,但……我支持你们。这个项目,我愿意作为专家组成员,全程跟踪,提供技术支持。”
李明远看着这一幕,慢慢掐灭了手里的烟。他想起临行前,工办主任交代的话:“老李,这次考察,你要看的不是方案多漂亮,数据多完美。你要看的,是这个厂还有没有那股劲儿——那股当年让他们在武陵山里建起一座工厂的劲儿。”
现在,他看到了。
“老谢,”他开口,声音柔和了一些,“方案我带回去。专家组的意见,我会如实汇报。但是——”他顿了顿,“在正式批复下来之前,你们可以启动前期准备工作。自筹资金部分,先动起来。不要等。”
谢继远的眼睛亮了一下。他听懂了这句话的分量——“不要等”,意味着省工办至少认可了方向,默许他们先干起来。
“谢谢李处。”他只说了四个字,但握手的力度说明了一切。
考察组下午三点离开。车队消失在盘山公路的拐弯处后,陈德海长舒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老谢,刚才我真捏把汗。”
谢继远望着山路尽头扬起的尘土,没有说话。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省工办的口头默许只是第一步,贷款要跑,设备要改,人员要培训,市场要开拓……每一步都是硬仗。
“走,去三车间。”他转身,“王师傅那边该出结果了。”
三号车间东侧,那台捷克斯洛伐克镗床的改造已经进入最后阶段。主轴箱重新装配完毕,新轴承安装到位,刮研一新的导轨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青灰色光泽。王有才正带着两个徒弟做最后的精度检测。
千分表的指针在极微小的范围内摆动。王有才盯着表盘,眉头紧锁,右手极其缓慢地摇动手轮,让主轴箱在导轨上移动。每移动一毫米,他都要停下来,看表盘读数,在记录本上记下一个数字。
谢继远站在三米外,没有打扰。他知道,这是最精细的活,容不得半点分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车间里的其他机床都停了,工人们远远地看着,没有人说话。只有千分表齿轮转动的细微咔哒声,和王有才偶尔低声报出的读数:“0.0012……0.0015……0.0011……”
终于,主轴箱走完了全程一米二的行程。王有才直起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把记录本递给谢继远,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谢总工,您看。全程直线度误差,不超过0.002毫米。比改造前提高了三倍,比新设备出厂标准还高。”
谢继远接过本子。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在他眼里变成了最动人的诗行。他拍了拍王有才的肩膀,想说点什么,喉咙却有些发哽。
这时,技术员小陈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张刚打印出来的纸:“谢总工!模型更新了!基于实际改造数据重新校准后,预测的成功概率……提高到百分之八十五了!”
百分之八十五。比三天前又提高了三个点。
谢继远接过那张还带着打印机温度的纸,看了很久。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围过来的工人们——那些熟悉的、布满油污和岁月痕迹的脸。
“同志们,”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刚才省工办李处长说,我们可以先干起来。现在,王师傅给了我们第一个胜利——这台床子,改造成功了!”
短暂的寂静后,掌声响起。先是零星的,然后连成一片,最后变成了雷鸣。工人们拍着手,笑着,有的人眼角闪着泪光。他们不懂什么数据模型,不懂什么概率预测,但他们懂这台床子——这台陪了他们十八年的老伙计,现在又能以最好的状态,迎接新的任务了。
谢继远等掌声稍歇,提高了声音:“但这只是开始。接下来,我们要改造整条示范线,要学习新工艺,要开拓新市场。这条路不容易,但我相信,只要我们像王师傅这样,把每一个细节做到极致,就没有闯不过的关!”
“干!”有人喊了一声。
“干!”更多的人响应。
声音在车间高大的空间里回荡,和机床的轰鸣声、计算机风扇的嗡嗡声、打印机吱嘎的吐纸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奇特而充满力量的交响。
谢继远走出车间时,天已经快黑了。武陵山的晚霞烧红了半边天,那些灰色的厂房在夕照中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红色。
他回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那本泛黄的笔记本——父亲谢文渊1949年的工作笔记。翻到最后那页,目光再次落在那段话上:“……唯愿后来者,既能承继我辈之精神,又能超越我辈之局限,以更清明之头脑、更精良之工具,建设真正富强之新中国。”
窗外,车间的灯一盏盏亮起。夜班工人开始接班,机器的轰鸣声再次响起,像这座工厂永不疲倦的心跳。
谢继远拿起钢笔,在笔记本的空白页上,郑重地写下今天的日期:1983年4月21日。然后,他写下一行字:
“今日,设备改造首战告捷,数据模型预测成功率升至85%。望城自北京远程指导,王有才等老师傅以极致匠心落实。两代人,两种智慧,于此交汇。改革之路,道阻且长,然方向已明,人心已聚。父亲,您期盼的‘更精良之工具’,我们正在学习使用。您嘱托的‘真正富强之新中国’,我们正在努力建设。”
写罢,他合上笔记本,锁进抽屉。然后拿起安全帽,走出办公室,再次走向车间。
那里,灯火通明。那里,新的征程已经开始。
而在千里之外的北京,航空航天工程实验所的机房里,谢望城刚刚收到一封电报。电报是从武陵山邮电局发出的,只有短短一行字:
“床子改造成功,模型预测校准至85%。父字。”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小心地把电报折好,放进贴身口袋。转身,继续面对屏幕上滚动的“长剑”项目数据流。
父子二人,一在山中,一在京城,相隔千里,却在同一个夜晚,为着不同的任务,进行着同样专注的工作。
而连接他们的,不只是血脉,更是那种深植于骨子里的信念——用自己这一代最先进的工具、最前沿的思想,去完成这个国家每一阶段最紧迫的使命。
夜渐深。武陵山的松涛声依旧,北京城的车流声未息。
但有些东西,已经在这个春天悄悄改变了。像岩石下的种子,终于顶开了沉重的土层,见到了第一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