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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五章:流动的边界

    武汉的五月已经燥热起来。长江水汽混着工业烟尘,在汉口老城区的上空聚成一片灰蒙蒙的薄霭。长航招待所三楼会议室里,老旧的电扇在头顶吱呀转动,吹出来的风带着机油和灰尘的味道。

    谢继远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捏着一份已经翻得卷边的产品目录。目录封面上印着烫金的“第七零一厂液压元件系列”,翻开内页,是技术参数表、结构剖视图、性能曲线——都是望城在北京帮忙做的专业排版,比他预想的要精美得多。但此刻,这些精美的印刷品在他手里沉甸甸的,像一块块烧红的铁。

    会议室里坐了二十几个人。有国营大厂采购科的干部,有乡镇企业老板,有戴着金丝眼镜的香港贸易公司代表。此刻正在发言的是武汉重型机床厂的李科长,五十岁上下,说话慢条斯理:

    “谢厂长,你们这个先导阀,技术参数确实不错。但是——”他拖长了调子,“‘701’厂,我们以前没打过交道。做军品的厂子转民品,质量稳不稳定?供货及不及时?售后跟不跟得上?这些都是问题。”

    旁边乡镇企业老板王胖子附和:“是啊,谢厂长。我们小厂不像国营大单位,钱都是一分一分挣的。你这阀比市面上贵百分之十五,要是用不住,我们可赔不起。”

    谢继远的手心在出汗。这是他第一次走出武陵山,带着“701”的产品参加订货会。来之前,陈德海和老周反复叮嘱:“老谢,你是总工,技术你熟。跟客户讲技术,讲质量,讲我们军工的标准。”

    可是现在,他发现客户关心的不只是技术。他们问价格,问交期,问质保,问有没有“返点”——这个词他第一次听说,还是昨天晚上吃饭时,邻桌一个广东老板说的,意思是“回扣”。

    “我们的质量,”谢继远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是按军品标准控制的。每道工序都有检测记录,每个阀出厂前都经过二十四小时疲劳测试。使用寿命是国标的三倍……”

    “寿命长是好事,”香港公司的陈先生推了推眼镜,普通话带着粤语腔调,“但谢厂长,现在国内市场,大家更看重性价比。你这个价格,我拿到东南亚去,竞争力不够。能不能降十个点?”

    十个点。谢继远在心里飞快地算:如果降百分之十,每个阀的利润只剩下三块钱。而示范线一个月的产量是五千个,也就是说,一个月毛利一万五——还不够还贷款的利息。

    “价格方面,”他斟酌着措辞,“我们用的是优质材料,加工精度也高。成本确实降不下来……”

    会议室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有人开始收拾桌上的资料,有人看手表。李科长站起身:“这样吧谢厂长,我们先看看,有需要再联系。”

    订货会散了。刚才还坐满人的会议室,转眼只剩下谢继远一个人,和桌上那堆无人问津的产品目录。窗外的电扇还在转,吹得目录页哗哗作响,像在嘲笑什么。

    他慢慢收拾东西,把目录一本本叠好。手指抚过封面上那个烫金的厂名——“第七零一厂”。在山里,这个名字代表着荣耀,代表着国家赋予的使命。可出了山,在这个只看价格和利润的市场里,它好像什么都不是。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招待所服务员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谢厂长,有您的电报。”

    电报是从北京来的,望城发来的。只有一行字:“第一批改进阀体已装机试验,性能提升17%,所里拟采购两百套用于地面设备。父可顺势拓展特种液压市场。”

    谢继远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性能提升百分之十七,这是铸造工艺优化后的实际效果。所里采购两百套,虽然量不大,但意味着“701”的产品第一次进入了国家级科研单位。

    特种液压市场。他想起望城上次电话里说的:“爸,不要只盯着普通的工程机械阀。做别人做不了的,做精度要求更高的——航空航天地面设备、精密机床、科研仪器,这些领域技术门槛高,价格敏感度低。”

    可这些客户在哪?怎么找?怎么让人相信一个深山里的三线厂能做出高精度的东西?

    他收好电报,走出招待所。汉口的老街熙熙攘攘,自行车铃声、小贩叫卖声、工厂下班的广播声混在一起。他沿着江边慢慢走,长江浑黄的江水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对岸的武昌隐约可见。

    在一个书报亭前,他停下来。亭子里挂满了杂志,《经济管理》《现代化工》《国外机械》……他的目光停在一本薄薄的、封面素雅的刊物上:《技术市场信息》。

    翻开目录,里面分门别类:技术转让、产品求购、难题招标……在“液压气动”栏目下,他看到了这样一条:

    “求购:高精度比例伺服阀,用于数控机床进给系统。要求:滞环小于0.5%,重复精度小于0.1%。数量:首批五十套。联系人:南京机床研究所,王工。”

    滞环0.5%,重复精度0.1%——这是军品级别的指标。谢继远的心跳加快了。他记得,“701”当年为某型导弹配套的液压舵机,指标就是滞环0.3%,重复精度0.05%。

    他买下那本杂志,快步走回招待所。房间里的灯光昏暗,他趴在写字台前,拿出信纸和钢笔。

    “南京机床研究所王工:见《技术市场信息》贵所求购信息。我厂系原三线军工企业,现转产民品,具备高精度液压元件研制能力。我厂生产的先导阀,经航空航天部门试用,滞环实测0.4%,重复精度0.08%,符合贵所要求。如需详细技术资料或样品,可联系。湖北第七零一厂,谢继远。”

    写完,他读了两遍,封好信封。明天一早就去邮局寄航空信。

    然后他继续翻那本杂志。又看到几条:上海仪表厂需要微型液压泵,用于精密仪器;沈阳重型机械厂招标大型液压缸,用于万吨水压机……他把这些信息一条条抄下来,在每条后面写上初步判断:我们能做,需要哪些设备改造;勉强能做,需要技术攻关;做不了,但可以尝试。

    抄到半夜,写了满满三页纸。台灯的光晕里,那些陌生的工厂名字、陌生的技术术语、陌生的市场需求,像一张巨大的网,在他面前缓缓展开。网的这一端,是武陵山深处那座他守了二十年的工厂;网的那一端,是这个正在剧烈变化的、他还不完全理解的外部世界。

    而他现在要做的,是找到连接这两端的线。

    同一周,北京西郊。

    谢望城站在实验所的小会议室里,面对着投影幕布。幕布上是“长剑-7”优化后的结构图,那些曾经导致震颤的翼身结合部,现在已经改成了平滑的融合曲面,旁边标注着流场模拟的压力云图——均匀的蓝色,代表气流平顺通过。

    “改进后,在马赫数0.92、攻角8度的最恶劣工况下,尾翼振动幅度降低百分之七十六。”他的声音平静,但握着激光笔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流场分离基本消除,压力脉动峰值下降两个数量级。结论:优化方案有效,可以进入下一阶段实机制造。”

    会议室里坐着七八个人,除了气动室的同事,还有所里分管技术的副所长,以及——谢望城注意到坐在角落的那个人,四十多岁,穿着便装,但从坐姿和眼神看,应该是军方代表。

    “数据很漂亮。”副所长先开口,“但是小谢,这个优化方案,增加了多少结构重量?”

    这是关键问题。航空航天领域,重量就是生命。每增加一克,都要有充分的理由。

    望城切换幻灯片。新的图表显示重量变化:“由于采用了拓扑优化算法,在增强关键部位的同时,减薄了非承力区。整体增重只有百分之一点二,在可接受范围内。”

    “拓扑优化?”角落里的军方代表第一次开口,声音低沉,“这个技术,我记得国内刚开始研究。”

    “是的。我们借鉴了国外公开文献,结合自己的算法做了改进。”望城顿了顿,决定说实话,“其实这个思路,部分来源于一家三线工厂的液压件优化经验——他们在不增加材料的情况下,通过改变内部流道形状,实现了性能提升。原理是相通的。”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副所长和军方代表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父亲那个厂?”副所长问。

    “是。”望城坦然道,“‘701’厂,在湖北武陵山。他们现在军转民,做液压件。我们的一些流体力学测试,参考了他们的经验数据。”

    军方代表站起身,走到幕布前,仔细看那些优化前后的对比图。看了很久,他转过身:“谢工,你说的那个厂,他们现在能稳定生产什么精度的液压件?”

    望城心里一动。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测试报告:“这是他们先导阀的性能测试数据,由我们所地面设备实验室出具。滞环0.4%,重复精度0.08%,寿命测试达到国标五倍。已经用于我们所部分地面支持设备。”

    报告在几个人手中传阅。副所长翻到最后一页的结论,点了点头:“这个水平,可以做某些二类配套了。”

    二类配套——这个词让望城心跳加速。在军工体系里,配套分三类:一类是关键核心,二类是重要分系统,三类是一般部件。“701”的产品如果能进入二类配套,就意味着打开了军品市场的一扇小门。

    “他们现在的问题,”望城抓住机会,“是市场认知度低。山里的厂,外面的客户不知道。另外,批量生产的质量控制,还需要完善。”

    “质量问题,可以派人去指导。”副所长沉吟道,“市场嘛……所里今年的地面设备改造,需要一批高精度液压阀。可以先下个小批量订单,算是试用,也算是支持三线厂转型。”

    军方代表补充:“如果试用合格,我可以推荐给几个兄弟单位。现在很多老装备液压系统老化,正好需要升级换代。”

    会议结束后,望城回到办公室,第一时间给父亲发电报。电报很短,但每个字都斟酌过:

    “所里拟采购先导阀两百套试用,后续可能更多。另,军方关注,或有机会进入二类配套。速送最新样品及完整质检报告至北京。”

    发完电报,他站在窗前。外面是实验所的大院,梧桐树已经枝繁叶茂,树荫下有年轻的技术员抱着资料匆匆走过。他想起了武陵山,这个季节,山上的杜鹃应该开得更盛了吧。

    父亲现在在做什么?是在车间里盯着改造进度,还是在为市场发愁?那些精美的产品目录,有没有被客户接受?

    他想起上次回家时,父亲站在改造中的示范线前,指着那些新旧混杂的设备说:“望城,你看,这些老机床就像咱们这代人,经得起折腾,但学新东西慢。那些新设备,就像你们年轻人,聪明,但还没经过时间的考验。现在要把它们配在一起干活,不容易。”

    当时他回答说:“爸,重要的是数据接口。只要标准统一,老设备和新设备就能对话。”

    现在想来,何止是设备需要数据接口。工厂和市场之间,军品和民品之间,山里和山外之间,都需要建立通道。而他们父子俩,一个在山里改造设备、生产产品,一个在山外提供技术、开拓市场,不就是在搭建这些通道吗?

    电话响了。是门卫:“谢工,有您的包裹,从湖北寄来的。”

    包裹不大,但很沉。拆开,里面是五个崭新的液压阀,表面处理得镜面般光亮,还有一本厚厚的测试报告。报告最后一页,有父亲熟悉的字迹:

    “望城:按你提供的仿真参数优化后,第五批阀体成品率稳定在94%。此五套为精选样品,实测性能见报告。另,我已联系南京、上海几家单位,他们需要高精度液压件,但要求看实际应用案例。你所里若能试用,便是最好例证。父字。”

    望城拿起一个阀,在手里掂了掂。黄铜材质,精密加工,重量大约一公斤。但这一刻,他感觉手里掂着的,是一座山的分量,是一个厂的希望,是一代人转型的决心。

    他把阀小心放回盒子,然后拿起电话,拨给地面设备实验室:“李主任,我这里有批液压阀样品,性能参数不错。咱们那个老旧的地面测试台,液压系统是不是该换了?对,可以试试这批……”

    三天后,谢继远在武陵山收到了两封回信。

    一封来自南京机床研究所。信写得很客气,表示对“701”的产品感兴趣,但希望能看到“在数控机床上的实际应用案例”,并随信寄来了他们的技术规范,要求之严格,堪比军标。

    另一封来自北京,是望城的笔迹,但用的却是实验所的正式信笺:

    “谢厂长:贵厂提供的先导阀样品,经我所地面设备实验室测试,性能优异,符合我所设备改造需求。现正式订购两百套,技术要求见附件。另,我所拟于下月派技术小组赴贵厂考察,探讨进一步合作可能。盼复。航空航天工程实验所,第三研究室。”

    信笺下方,是鲜红的公章。

    谢继远拿着这封信,手微微发抖。他走到办公室门口,对着走廊喊:“老陈!老周!来一下!”

    陈德海和老周跑过来。谢继远把信递过去,什么都没说。

    两人看完信,对视一眼,然后同时看向谢继远。陈德海的声音有些哽咽:“老谢,这……这是……”

    “订单。”谢继远接过信,小心地折好,“航空所的订单。还有,他们下个月要来考察。”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然后,老周猛地一拍大腿:“我这就去车间!告诉王师傅他们,咱们的东西,进北京了!”

    他跑出去,脚步声在走廊里咚咚作响。很快,车间那边传来隐约的欢呼声,接着是更响亮的机器轰鸣——那是工人们在用干劲回应这个消息。

    陈德海抹了抹眼角:“老谢,这下贷款的事,银行该放心了吧?”

    “不止贷款。”谢继远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忙碌的厂区,“有了航空所的订单和考察,南京、上海那些单位,就会相信我们的实力。市场,开始打开了。”

    夕阳西下,武陵山沐浴在金色的余晖中。烟囱冒出的白烟笔直上升,在天空中拉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像一条路,从深山通向远方。

    谢继远想起父亲笔记本里的一句话:“建设新中国,需打通一切阻滞,让人才、技术、物资流动起来。”

    现在,流动开始了。从武陵山到北京,从军品到民品,从计划经济到市场,边界正在模糊,通道正在打开。

    而他和望城,一个在山里坚守,一个在山外开拓,像两个支点,撑起了这条刚刚贯通的通道。

    夜色渐浓。车间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机器还在轰鸣。谢继远没有开灯,就站在渐暗的办公室里,看着山下那片温暖的灯火。

    明天,他要给南京回信,要准备接待北京考察组,要盯着示范线的最后调试。有很多事要做。

    但现在,这一刻,他只想静静地站在这里,感受这种流动——这种从血脉到数据、从精神到产品、从一座山到整个国家的、不可阻挡的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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