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日,武陵山收到从深圳寄来的特快专递。包裹不重,但内容很厚:三份装订好的技术文档,一摞软盘,还有一封谢望城手写的长信。技术文档的封面上印着中英文标题:“航空发动机叶片加工工艺优化方案——基于切削力学仿真与专家系统的联合攻关”。
谢继远在办公室拆开包裹时,技术科长老周、小陈、还有王有才都围了过来。窗外是武陵山难得的晴天,阳光透过玻璃窗,在摊开的文档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先看信。”谢继远说。
谢望城的字迹工整有力:
“父亲、各位同志:深圳这边的工作取得阶段性进展。在香港理工大学和深圳大学的协助下,我们完成了三件事:
1. 基于CATIA V3重新规划了叶片的刀具轨迹,新程序已通过有限元仿真验证,切削力波动降低40%。
2. 开发了‘精密加工过程辅助诊断系统’原型,将王师傅等人的经验转化为可量化的规则。
3. 分析了瑞士报告指出的残余应力问题,确认根源在于曲面加工时刀具姿态变化过于剧烈。
随信附上优化后的加工程序、诊断系统软件、以及详细的技术说明。请立即组织试制改进后的叶片样品。特别提醒:加工过程中,请王师傅全程参与,将每一点‘手感’判断都记录到系统的‘经验记录模块’中。
另:克劳斯公司代表将于九月十五日来厂验收。如新样品通过测试,他们将启动德国航空工业供应商认证程序。此认证一旦获得,‘701’将正式进入国际航空产业链。
时间紧迫,任务艰巨。但此次攻关证明:只要我们整合资源——武陵山的经验、深圳的技术、香港的软件、国际的标准——就能攻克最尖端的技术难题。
望城 于深圳
1985年8月18日”
信在几个人手中传阅。王有才听完小陈的朗读,搓了搓手:“这就是说……我那些土办法,让洋人的计算机学会了?”
“不是学会,是翻译。”小陈指着技术文档里的“专家系统规则库”章节,“您看这里,‘规则37:如果振动频率在800-1200赫兹区间突增,则建议检查刀具磨损状态’。这就是您说的‘刀声尖’对应的科学表述。”
王有才戴上老花镜,凑近看了很久。那些英文单词和数学公式他看不懂,但后面附着的加工现场照片他认识——正是他在机床前俯身倾听的那张。“这张照片……啥时候拍的?”
“应该是施密特工程师在的时候。”小陈说,“德国人喜欢记录工作过程。”
“洋人做事,是仔细。”王有才直起身,“那咱们就按望城说的,再试一次。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听、还能摸。”
试制当天,车间里的气氛不同以往。那台德国五轴机床前,除了操作员赵建国,还多了一台从深圳寄来的IBM兼容计算机——屏幕显示着新开发的“辅助诊断系统”界面。王有才坐在旁边的小凳上,面前放着一个改装过的话筒,连着计算机的声卡。
“开始吧。”谢继远说。
新的加工程序载入。机床启动,主轴加速到每分钟六千转——比原来提高了百分之十,这是优化后的参数允许的。刀具开始沿新的轨迹运动,那是一种更平滑、更像“抚摸”而非“切削”的运动方式。
王有才闭着眼睛听。十分钟后,他忽然睁开眼睛:“停一下。”
赵建国按下暂停键。
“这里,”王有才指着工件上一个位置,“刀具走到这里时,声音发‘空’。不是振动,是……是切削量突然变小了,刀没‘吃’实。”
小陈赶紧查程序数据。果然,在那个坐标点,由于曲面曲率变化,CAM软件计算的切削深度比理论值小了0.003毫米——这是软件算法的固有误差,在常规加工中完全可以忽略,但对航空叶片来说,可能就是隐患。
“记录。”谢继远说,“王师傅的判断:‘坐标X=125.3,Y=87.6,Z=45.2处,切削不实’。系统诊断建议?”
小陈在计算机上操作,系统弹出建议:“检查该点曲面法向与刀具轴向夹角,如大于85度,考虑调整刀具姿态角或分割加工区域。”
“调整刀具姿态角,A轴加3度。”王有才直接给出方案,“我估摸着,加3度,刀就能‘咬’上了。”
赵建国修改程序参数,重新运行。这一次,切削声音变得均匀、充实。王有才点点头:“对了。”
整个过程被完整记录:异常现象、人工判断、系统建议、实际调整、结果验证。每一个环节都对应着具体的数据和时间戳。
接下来的三天,试制了三片叶片。每一片,王有才都全程“监听”,提出了七次调整建议,其中五次被系统纳入了规则库——这意味着,这些经验被永久保存下来了,下一次遇到类似情况,系统可以自动给出建议。
第四天,三片叶片全部完成精加工。检测组连夜工作,用厂里最精密的设备进行全面检测。第二天清晨,检测报告送到谢继远桌上:
“叶片编号:T85-08-001至003
轮廓精度:最大误差0.008mm
表面粗糙度:Ra 0.4-0.6
残余应力测试:等级A-3
动平衡测试:不平衡量小于0.05g·cm
结论:三项指标均优于德国克劳斯公司技术要求,残余应力问题得到显著改善。”
报告在会议室里传阅。当看到“残余应力等级A-3”时,技术科长老周的手抖了一下:“A级……咱们达到A级了?”
航空材料的残余应力等级,A级是最高标准,通常只有欧美最顶尖的供应商能达到。B级是合格,但寿命和可靠性会打折扣。“701”厂从B-2到A-3,看似只是提升了一个小等级,但在行业内,这是质的飞跃。
“立即取样,寄瑞士复检。”谢继远当机立断,“用最快的国际快递。同时,通知克劳斯公司,新样品已经完成,可以提前验收。”
样品和检测报告通过DHL寄往苏黎世。三天后,瑞士实验室发来传真,只有一句话:“复检确认,残余应力等级A-3。祝贺。”
这封传真被放大复印,贴在了车间入口的公告栏上。工人们上班时都会停下来看,有些人看不懂英文,但看得懂那个“A-3”和后面的感叹号。赵建国站在公告栏前,看了很久,然后默默走到机床前,开始保养设备——这是他庆祝的方式。
克劳斯公司的验收代表提前到了。这次来的不只是穆勒,还有一位德国总部的技术总监,叫施罗德,六十多岁,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说话慢而严谨。他看完三片新叶片的检测报告,又亲自在车间里看了加工过程,最后提出要见王有才。
“王先生,”施罗德用英语说,翻译在一旁转述,“穆勒先生多次向我提起您,说您能用耳朵‘听’出机床的问题。今天亲眼所见,确实令人惊叹。我想请教:在精加工阶段,您是如何判断切削状态是否理想的?”
王有才想了想,让赵建国启动机床,加工一个演示用的试件。刀具运行时,他闭上眼睛,举起右手,五指张开,像在感受无形的气流。
“声音有层次。”他缓缓说,“最底层是主轴旋转的‘嗡’,要稳,不能抖;中间层是切削的‘嘶’,要匀,不能忽高忽低;最上层是冷却液的‘哗’,要连贯,不能断。这三层声音,要像三股绳子,拧成一股,不断,不散,不打架。”
翻译有些为难,不知该怎么准确翻译“像三股绳子拧成一股”。但施罗德听懂了,他闭上眼睛,也试着去听。几秒钟后,他睁开眼睛,点了点头。
“这就是‘工匠直觉’。”他对穆勒说,“在任何语言里,这种能力都很难用文字描述,但它真实存在,而且价值连城。”
验收会议在厂部会议室举行。施罗德代表克劳斯公司宣布:三片新叶片全部通过验收,残余应力问题得到彻底解决。基于此,公司决定:
第一,立即启动“701”厂作为克劳斯公司二级供应商的认证程序,预计六个月内完成。
第二,将原定的叶片年订单量从200片提高到600片。
第三,邀请“701”厂参与新一代航空发动机“轻量化叶片”的联合研发,德方提供设计和技术支持,中方负责工艺实现。
“还有一个提议。”施罗德看向谢继远,“我们注意到,贵厂在加工过程中应用了基于专家系统的辅助诊断技术。克劳斯公司正在全球范围内寻找‘工业人工智能’的合作伙伴。如果贵厂愿意,我们可以共同申请欧盟的工业4.0研究项目,将你们的经验系统化、产品化。”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这些提议,每一个都超出了“701”厂此前最大的想象。从代工生产到联合研发,从卖产品到卖技术,从深山工厂到国际项目……这条路,突然之间变得无比宽阔。
谢继远没有马上回答。他看向窗外,武陵山的山峦在午后的阳光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绿色。他想起了1965年,他第一次走进这片山谷时的情景;想起了1983年,军品订单锐减时的焦虑;想起了那些在油灯下研究图纸的夜晚,那些为了0.001毫米精度反复试验的白天。
现在,这条崎岖的山路,终于通向了大海。
“我们接受。”他转回头,声音沉稳有力,“但有一个条件:合作研发的知识产权,必须双方共享。我们的经验,我们的数据,我们的技术改进——这些,要明确写入合同。”
施罗德笑了:“当然。这正是合作的意义。”
合同谈判持续了三天。德方派来了律师团队,条款密密麻麻。技术科长老周和小陈带着厂里的技术骨干,一条一条地审,遇到不懂的就打电话问深圳的谢望城,问北京的望城单位,甚至问香港的张教授。这是“701”厂第一次参与国际技术合作,每一步都要走稳。
最终签署的合同有中、英、德三个版本,厚得像一本书。签字仪式很简单,就在车间里,以那台五轴机床为背景。签字后,施罗德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王有才。
“这是克劳斯公司特别订制的。”他说,“打开看看。”
王有才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副特制的耳罩,但不是普通的隔音耳罩——耳罩外侧有微型麦克风,内侧有骨传导耳机,侧面还有一个小屏幕,显示着声音的频谱分析图。
“这是我们和德国一家声学公司合作开发的‘工业听诊器’。”施罗德解释,“它能采集机床的声音,实时分析频谱,将您听到的‘层次感’,用图像显示出来。这样,您的经验就能更直观地传递给年轻人。”
王有才戴上试了试。机床运行时,他听到的声音和平时一样,但眼角的余光能看到小屏幕上的频谱图——三条不同颜色的光带,像三条河,平行流淌,偶尔交汇。
“这个好。”他点点头,“我能‘看’到我听到的东西了。”
当晚,谢继远给深圳打了长途。接电话的是谢望城,背景音里有计算机风扇的嗡鸣。
“爸,合同签了?”
“签了。望城,这次……多亏了你们在深圳那边的工作。”
“是咱们一起的工作。”谢望城的声音里透着疲惫,但很欣慰,“爸,我这边机场的填海工程也快收尾了。梁副市长说,等项目结束,想调我去市科委,专门负责重大项目的技术攻关。”
“你怎么想?”
“我想回北京。”谢望城顿了顿,“但梁副市长说,深圳需要既懂技术又懂管理、既有国内经验又有国际视野的人。他说……这是一个新战场。”
电话两头都沉默了。父子俩都知道这个选择意味着什么:留在深圳,意味着进入中国改革开放最前沿的决策层;回北京,意味着回到他熟悉的航空航天领域,继续做他热爱的科研。
“你自己决定。”谢继远最终说,“无论在哪里,都是在为国家做事。”
“嗯。”谢望城应了一声,“爸,等机场通航了,您一定要求看看。从武陵山到深圳,坐飞机只要两小时了。”
挂掉电话,谢继远走到窗前。夜幕下的武陵山,只有车间和宿舍的灯光星星点点。远处山脊线上,一弯新月刚刚升起,清冷的光照着沉睡的群山。
他想,这个世界真的变了。武陵山和深圳,直线距离一千二百公里,曾经是遥不可及的两个世界。但现在,通过电话,通过传真,通过航空快递,通过那些在两地之间流动的数据、图纸、样品、人才……这两个地方,被紧紧地连接在了一起。
而这种连接,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更是技术上的、思想上的、未来上的。
车间里,夜班的机床还在运转。王有才戴着那副德国“听诊器”,正在教赵建国如何“看”声音。小陈在计算机前,整理着这次试制产生的所有数据——这些数据,将成为“经验数字化”项目最宝贵的原始素材。
一个新的时代,就这样在深夜里,在机床的嗡鸣中,在数据的流动中,悄然开始了。
而他们,这些守在山里的人,推窗望去,看到的已经不只是山。还有海,还有天空,还有一个正在打开的、无比广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