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九年三月初三,天色青灰如洗砚残墨。汴梁西郊驿道上,有两道影子在晨雾里渗开——玄衣者步伐似量地官,青衫者行路若踏歌人。这正是江宁苏氏兄弟,长名墨尘,次号云履。
“前方便是落雁坡。”墨尘忽驻,玄衣下摆纹丝不动,“前朝治水时在此掘出禹王磬,凡七孔,遇风鸣如泣。”
云履袖中手微动,三枚铜钱叩出清响:“今日西时,此地将有七窍生风。”语未竟,忽有鸦群掠顶而过,其翅扑簌声里,竟真挟来一缕呜咽。
十里外荒茶铺,灶上陶壶嘴正吐白气。卖茶翁十指龟裂如老松根,却以银簪束发。墨尘叩桌三记:“青瓷两盏,水需三沸初平。”
翁抬眼时眸光骤清,俄而又浑:“客官知味。”转身时,腰间玉珩与粗布摩擦,声如碎玉。
云履忽向虚空轻笑:“茶博士,廊下那捆柴薪,可是按《鲁班尺》的‘吉’字分寸所断?”翁肩头一震,壶嘴水线斜了三寸。
茶雾氤氲间,墨尘袖中滑出牛皮舆图。图是反绘的——汴梁在西,昆仑反在东,黄河作朱砂细线,竟在太行山处打了个结。云履指尖点着那个结:“阿兄,此地今日当有故人来解结。”
话音落时,果然马蹄声如急雨。绯衣驿使闯进棚来,未解鞍先举檄文:“八百里加急!黄河清三日,临河道现禹王碑!”满棚茶客哗然,唯兄弟俩盏中涟漪不惊。
驿使水囊方触唇,墨尘忽道:“使君且慢,这水喝不得。”夺囊倾地,沙土竟窜起三尺青烟。众骇然间,云履已执驿使腕脉:“尊驾昨夜宿龙门驿,可曾食过驿丞给的腌雀?”驿使面如金纸,怀中果然跌出个油纸包,里头腌雀左足系着红绳——正是河工诅咒所用“镇魂雀”。
日头偏西时,二人行至禹王祠废址。残碑上“岣嵝文”被苔藓吃去大半,墨尘却以指抚碑,闭目诵道:“导河积石,至于龙门——此处少刻了‘南至于华阴’五字。”
守祠老妪正在烧柏叶,火星子爆响中插言:“五十年前发蛟,连碑带人卷走七个,独张秀才尸身三日复现,掌心里就攥着这五个字的拓片。”她忽然盯住云履,“郎君笑甚?”
云履正对断头禹王像行礼,闻言抬头:“婆婆鬓边这支槐木簪,可是逆纹镂了避水符?”老妪骤然后退,撞翻柏叶盆,灰烬里露出半截金钢杵——竟是前朝钦天监正使信物。
黄昏压下来时,兄弟俩坐在倒伏的螭首上。云履解下背上桐木匣,竟非琴,是架浑天仪缩样,二十八宿用夜明珠镶就,此刻天枢星位正幽幽发蓝。
“戌时三刻,青龙角宿当现于废碑之上。”墨尘说着,玄衣内袋取出个铜胎珐琅盒,启之乃九枚骨筹,上刻虫鸟篆。
云履忽然向西伸手,接住一滴雨:“来了。”
雨未来,风先至。废碑后转出个人,绯袍已换成葛衣,正是日间驿使。他此刻眉宇间官气尽褪,倒像换了个人,执礼甚恭:“二位先生,监正大人有请。”
夜路走得诡异。驿使不提灯,反让二人跟着三只流萤走。那萤火绿得发蓝,竟列成“品”字阵势,穿过乱葬岗时,每过坟头则骤亮三分。
墨尘一路撒骨筹,筹子落地即直立。至第七枚时,前方忽现宅院,门楣无匾,只悬着串青铜铎,铃舌是未开刃的玉刀。
堂上坐着的人,让云履第一次敛了笑。
那是位双目蒙白翳的老者,十指却在盘弄星辰——并非虚言,他膝上紫檀盘里,真真有七枚星子浮沉流转,光晕染得须发皆蓝。
“苏先生。”老者开口,声如石磨碾玉砂,“三年前老夫观星,见文昌星裂而为二,坠向江宁。今日方知,原是应在二位身上。”
墨尘揖而不拜:“监正以‘牵星术’相召,不止为说星象罢?”
老者袖中突飞出一物,云履两指挟住,是卷鲛绡,上书八字:“黄河倒卷,青龙晷短。”几乎同时,墨尘怀中骨筹自鸣,其声凄厉如夜枭。
“禹王碑重现是假,镇河铁犀被盜是真。”老者白翳眼中竟流下血泪,“铁犀腹中藏有前朝治河图,标着九处‘水眼’。如今盗者已破其八,最后一处在......”
“落雁坡下七丈三。”兄弟俩同声接道。
子时,暴雨如天河决口。落雁坡已成泽国,却见数十黑影在浪尖行走如履平地——皆着鱼皮水靠,额佩避水珠,正围着一尊丈二铁犀作法。犀牛眼中嵌的夜明珠被撬去左目,右目正淌出银液,遇水凝为汞丹。
“住手!”云履首次厉声,袖中飞出铜钱串,在空中展为八卦阵。盗首狞笑回身,竟是茶铺老翁,此刻他银发尽竖,掌中托着颗跳动的紫黑心脏——那铁犀竟真是活物炼化的!
墨尘玄衣忽然鼓荡,九枚骨筹破衣而出,钉在盗众影子上。惨叫声中,影子竟离体逃窜,本体则僵立成泥塑。唯老翁化作青烟,卷起铁犀残躯投入洪涛。
“追不得。”墨尘按住欲跃的云履,指西方天幕。但见银河恍若被撕开裂口,有赤光自北斗勺柄泻下,正注入黄河浊浪。
监正的声音忽从雨中渗来,缥缈如叹息:“是老夫算错了......他们要的不是治河图,是要借水眼通幽冥,放出大禹镇了三千年的无支祁!”
云履猛地扯开青衫前襟,胸口竟有片逆生龙鳞,此刻烫如烙铁。他笑出了泪:“阿兄,原来你我走这八方路,等的竟是今日。”
雨住时,月是暗红色。铁犀沉没处漩出深渊,有锁链断裂声自地心传来,一声,两声,如巨兽胎动。
兄弟俩并肩立在水边。墨尘拆散发髻,取出一枚骨簪——正是日间祠中老妪所戴那支,指力一捻,化作粉末,粉未入水竟铺成光桥。
“师父当年赐簪时说,你我只能镇压寻常水患。”云履踏桥而行,步步生莲,“若遇无支祁现世,唯有一法......”
“以身填水眼,化镇物。”墨尘接完下半句,从怀内取出桐木浑天仪。二十八宿明珠齐齐坠入深渊,照出底下景象:九条陨铁链已断其八,最后一条正锁着只三首白猿,其目如日月,开阖间天地明灭。
无支祁开口,声震四野:“姒文命(大禹本名)骗我!说好镇我三千年就还自由,今已四千九百岁!”
云履忽然大笑,笑弯了腰:“巧了,我兄弟正是来补那缺的一百年。”他反手刺入自己胸膛,掏出的不是心,是颗湛蓝珠子——里面竟有银河旋转。
墨尘亦剖腹取珠,其珠赤红,孕有烈日。双珠在空中追逐如太极,压向无支祁时,老猿竟露恍然之色:“原来姒文命当年抽了阴阳二星炼珠,难怪紫微垣空了帝座......”
最后一刻,白猿忽伸指在云履眉心一点:“小青龙,替我问句话给姒文命。”又对墨尘颔首,“小白虎,你师父的槐木簪,本是老夫送他的定情物。”
双珠没入水眼前,兄弟俩相视而笑。云履说:“阿兄,原来三万步走到头,是回家。”墨尘答:“善。”
翌日晴空万里。监正在废墟里扒出半片龙鳞、一截虎爪,供在残缺的浑天仪前。仪器的璇玑玉衡自行转动,指向东方——那里,江宁苏氏祖宅的井中,忽然涌出甘泉,泉底沉着对玉雕小人,一着青衣,一穿玄服,手挽手,笑盈盈。
茶铺老翁(实为钦天监叛徒)被发现在黄河滩,浑身无水,却溺死于自己影子中。掌心的紫黑心脏,原是颗冻凝的雨珠。
第十日,有客商夜过落雁坡,闻崖上有谈谐声。仰见两青年坐云头对弈,青衣者掷子惊起鹤,玄衣者落枰镇住风。客商揉眼再观,已化双星悬于北斗勺柄末端,其光温润,从此黄河再未清过,也再未浊过。
而汴梁城新开了间书铺,掌柜是个目生白翳的老者。有人见他在账本写:“永和九年三月初三,收奇书《步丈编》残卷,著者署‘云履墨尘’。内载治水秘术九章,末章有朱批:‘身心無一求,浩荡有千素。此谓镇河,亦谓镇心。’”
书铺檐下悬串青铜铎,无风时自鸣,声如少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