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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一个赚字了得》

    一、桂花识旧

    城里人于花开叶落,多不敏感。唯桂香浓郁,避无可避,年复一年提醒着时令更替。

    我迁居城郊已十年。宅前有桂,秋来满树金粟,香透重门。那树生得高大,枝叶如云盖倾覆,总教我想起“倾盖如故”四字。年年见它碧叶黄花,便觉时光倏忽——怎么转眼又是桂子飘香时?再细想,人生大抵如此安然经过,所谓热闹,不过戏文一场。

    那日出门经过树下,忽见树根处露出一角青石。蹲身拂去浮土,竟是一块尺许见方的石碑,上刻八字,已模糊难辨。细辨之,乃是:

    “十年赚得水流西向”

    心中蓦然一动。这八字,似在何处见过。

    二、馆中见鱼

    三日前,往博物馆观画。玻璃柜中,八大山人墨笔游鱼一尾。寥寥数笔,虚空至极。鱼目上翻,唇吻微张,似语还休。旁有题跋,字迹枯瘦如骨:

    “纸上兵戈终是虚,豪言马革不如无。可怜亡国无青眼,三寸霜毫半尺乌。”

    我立在柜前,竟挪不动步。那鱼仿佛自纸上游出,在三百年的时光里孤零零地漂着。那些曾誓死效忠的士子,国破时何在?书画文章,究有何用?或许不过是文人留存的一点美的良知罢。若早知良知不全,当初何必作文人?

    馆员老陈踱步近前,见我出神,低声道:“先生对此画有心?”

    我点头:“这鱼太寂寞。”

    老陈环顾四下无人,悄声道:“此画有一奇处——每隔十年,馆中此画必失窃一回,隔日却又原样送回。自民国至今,已四遭窃矣。”

    “盗者为何?”

    “不知。每次只盗此画,不取他物。送回时,画上必多一印。”老陈压低声音,“明日正是十年之期。”

    我心下震动,再看那鱼,忽觉鱼目似眨了眨。

    三、苕溪微雨

    出馆时,天色向晚。我无端想起苕溪。

    年轻时确曾到过苕溪。那是个微雨蒙蒙的春日,溪畔朝颜花(即牵牛)开得正盛,殷红如酒醉。村落里沽得土酒,坐在芦花岸边独饮。恍惚间,似见绿罗裙、白袷衣的影子掠过,有笑声泠泠如溪水。

    那时读过的诗文都活了——苏东坡北渡不得,辛稼轩南来成空,陆游沈园遗恨,皆在酒中浮沉。所谓英雄老泪,不过因日日见惊鸿过眼,而自知身已朽。

    雨丝渐密,我沿溪而行。前方有老翁披蓑独钓,身影在雨雾中飘飘渺渺。

    “老丈,可有所获?”

    老翁不回头,声如古钟:“钓的不是鱼。”

    “那是何物?”

    “光阴。”

    我笑他诳语。老翁却道:“少年人,你且看这溪水——可是向东流?”

    苕溪自天目山来,本该东入太湖。可我仔细看去,那溪中浮萍、落叶,竟缓缓向西漂去。

    “这……”

    “西有烂柯山,山中有仙。”老翁收竿,竿头无线无钩,“世人说‘逝者如斯’,皆谓东流。可曾想过,光阴亦可逆旅?”

    言罢,老翁与蓑衣皆化入雨雾,不知所踪。我独立溪畔,看那西去流水,恍如梦境。

    四、碑下乾坤

    此刻,我蹲在桂花树下,指尖摩挲着“水流西向”四字。忽觉碑石微动。

    稍用力,石板竟翻转开来,露出下方黑洞,有石阶蜿蜒而下。桂香自洞口涌出,浓郁得化不开。

    我摸出手机照亮,拾级而下。约二十余级,豁然开朗——竟是一间石室,丈许见方。四壁光滑,无门无窗,唯正中一石案,案上一物,覆以素绢。

    掀开素绢,呼吸骤停。

    那是八大山人的游鱼图。

    不,不完全相同。馆中那幅鱼目上翻,此幅鱼目平视;馆中题诗在左,此幅在右;馆中钤“八大山人”白文印,此幅却有一方奇特的朱文印:

    “碧梧栖凤”

    我凑近细看,浑身寒毛倒竖——那印泥犹润,似是新钤。

    “终于来了。”

    声音自身后传来。我猛回头,见石室一角,不知何时立着一人。青衫布履,面容清癯,约莫四十许,眼中却似藏着千年光阴。

    “你是何人?此画从何而来?”

    那人微笑:“我即盗画者。”

    五、四盗奇画

    青衫人自称姓顾,名栖梧。他斟茶与我,茶是桂花窨的,香得恍惚。

    “第一次盗画,是民国二十四年秋。”他缓缓道,“那时我是馆中学徒。师傅说,此画每隔十年必显异象——月圆之夜,画中鱼会游动。我不信,当夜留守,果见鱼尾轻摇。”

    “你盗走了它?”

    “是。我想知其中奥秘,携画至苕溪——因八大山人题画诗中,暗藏‘苕溪’二字。那夜溪水西流,画在月下展开,鱼竟自纸中跃出,落入溪水,化为真鱼,向西游去。我追之不及,天明时,画已回到馆中,只多了一方‘碧梧栖凤’印。”

    “第二次呢?”

    “十年后,我已离馆。战火连天,恐画受损,再盗之。此番携至烂柯山,传说中王质观棋处。画展于古松下,鱼又化出,此次竟口吐人言。”

    “它说了什么?”

    顾栖梧眸光幽深:“它说:‘十年赚得水流西’。”

    我倏然站起:“桂花树下石碑之文!”

    “正是。第三次、第四次,分别在1954、1964年秋。每次皆有所悟,但真意始终蒙纱。明日又是十年之期,我本欲第五次行盗,却发觉……”他看向我,“你来了。”

    “与我何干?”

    顾栖梧不答,反问道:“你可知‘碧梧栖凤’何解?”

    我想起杜诗:“凤凰栖老碧梧枝。”

    “不错。但世人皆以为凤凰栖于梧,实则梧亦需凤凰栖,方为碧梧。二者相生,缺一不可。”他指那画,“此画缺的,正是凤凰。”

    我愈听愈惑。顾栖梧却道:“今夜子时,月圆桂香最浓时,请你携画至苕溪源头。一切自有分晓。”

    “我为何要信你?”

    他轻笑,自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案上。

    那是一枚金钗,钗头雕作凤形,凤口衔珠,虽蒙尘仍见光华。

    “这是……”

    “陆游唐婉的钗头凤。”顾栖梧语出惊人,“唐婉逝后,此钗流落民间。三百年前,八大山人得之,熔其半入墨,绘就此鱼。另半制成此钗,留待有缘。”

    “有缘人是谁?”

    顾栖梧目注于我:“是你。”

    六、凤钗有灵

    我执钗细看,凤目以细碎宝石嵌成,在手机微光下,竟似有泪。

    “何以证之?”

    “你可记得桂树下石碑八字?”顾栖梧道,“那是你祖父所刻。”

    我愕然。祖父逝时我尚幼,只知他是读书人,乱世中下落不明。

    “四十年前,你祖父与我同盗此画,是为第三次。他于碑下石室参悟三日,刻石留文。后因战乱,携你父亲南迁,途中失散,此宅遂荒。十年前你迁居于此,非是偶然。”

    我背脊发凉。确是因房价低廉购得此宅,从未深究前主。

    “你祖父临终前,托人将此钗送我,嘱曰:‘待吾孙成年,桂香再浓时,可付之。’”顾栖梧叹息,“我寻你十年矣。”

    “你要我做什么?”

    “以钗点画。”他指鱼目,“点在鱼睛上。”

    我接过钗,指尖触之微温。再看那画,鱼目空茫,确似在等待什么。

    “子时,苕溪源头见。”顾栖梧身影渐淡,如溶于桂香之中。

    石室独留我与古画。我坐对游鱼,忽觉三百载光阴,不过一瞬。

    七、夜溯苕溪

    是夜月圆如镜。我怀画负钗,驱车至苕溪上游。循记忆寻那日见老翁处,溪水果然西流。

    源头是一处深潭,四围古木参天。月光洒落,潭水粼粼如碎银。顾栖梧已候在潭边,身旁还有一人——竟是馆员老陈。

    “你们……”

    老陈躬身:“顾先生是我师叔。这四十年守护此画,是为今夜。”

    顾栖梧仰观月轮:“子时将至。请展画。”

    我将画铺于青石之上。月华笼罩,画纸竟透出莹莹微光。那鱼尾轻摆,墨迹似在游移。

    “以钗点右目。”

    我执钗的手微颤。金钗触及纸面刹那,异变陡生——

    整幅画光芒大盛,鱼自纸上跃起,凌空游动。与此同时,钗头凤鸣清越,自我手中脱出,化作一道金光,与墨鱼交汇于潭上。

    金墨交融,渐凝成形。非鱼非凤,而是一人。

    青衫落拓,双目湛然,虽面容清癯,却自有嶙峋气骨。

    “八大……山人?”我失声。

    那人微笑颔首,声如空谷回音:“三百年困守,终得解脱。多谢三位。”

    顾栖梧与老陈伏地拜倒。我呆立当场,舌结不能言。

    八、三百年前

    朱耷(八大山人)虚立水面,衣袂无风自动。

    “明亡那年,我十九岁。”他望向西流溪水,“出家为僧,并非真心向佛,只是留此身以待时。然岁月蹉跎,复明无望,满腔悲愤,尽付笔墨。”

    “此画……”

    “此画非寻常之作。”朱耷道,“那年我在南昌,得遇一异人,赠我半枚金钗,曰:‘此钗有灵,可载魂识。熔之入墨,作画一幅,三百年后月圆之夜,以另半钗点之,可暂返人间一晤。’”

    他目注顾栖梧:“顾先生祖上,可是顾炎武公门下?”

    顾栖梧一震:“正是。先祖顾绛,曾与先生有一面之缘。”

    “是了。那异人正是顾炎武所遣。”朱耷叹息,“他知大明气数已尽,嘱我留此画,待三百年后华夏复兴之时,可亲见盛世,了我遗恨。”

    我忽然明白:“所以每隔十年,画中您的魂识会短暂苏醒,查看世间?”

    “然也。然需有人携画至灵气汇聚处——苕溪西流、烂柯仙山、桂香浓郁之地,我方得现形。前四次,见到的仍是乱世:倭寇入侵、山河破碎……直至上次,方见曙光初现。”朱耷目露欣慰,“今夜见这溪水依然西流,可知灵气未绝,而世间已换新天。”

    老陈泣道:“先生可知如今……”

    “我已知。”朱耷微笑,“这十年,我虽在画中,亦能感世间变化。高铁纵横,飞船探月,百姓安乐,华夏真正站起来了。当年‘亡国无青眼’之痛,今日可消矣。”

    月渐西斜,朱耷身形开始淡去。

    “最后一事。”他看向我,“桂花树下石室中,另有一物,是你祖父所留。明日辰时掘之,便知‘水流西’全意。”

    言毕,金光散去,墨鱼落回纸上,依旧孤零零游着。只是鱼目之中,多了一点金芒——那是钗头凤所化。

    风起,画页自动卷起,落入我怀。

    九、碑下玄机

    翌日晨,我携工具再入石室。依朱耷所言,敲击东壁,果有空音。破壁,得一铁匣。

    启之,内有三物:一泛黄手札,一方田黄石印,一卷古地图。

    手札是祖父笔迹:

    “吾孙如晤:若你见信,则十年之约已成,八大先生已见盛世,吾心慰矣。余一生追索‘水流西’之秘,终在烂柯山得悟——所谓水流西,非水真西流,乃观者心向西时,万物皆可逆旅。”

    “八大先生作此画时,熔入唐婉钗头凤。凤者,华夏文明之象也。钗分两半,半入画,半留世。持钗者需有赤子之心,方能在适当之时,令文明之魂重见天日。”

    “田黄印乃吾仿刻‘碧梧栖凤’,留与你。古图标有七处灵气汇聚之地,中华各地皆有‘水流西’异象。愿汝承此志,护我文明血脉,使凤凰长栖碧梧,不因岁月蒙尘。”

    “祖父绝笔庚申年桂月”

    我抚印观图,热泪盈眶。原来所谓“十年赚得水流西”,并非真令时光倒流,而是以十年又十年的坚守,赚得文明向西流——流向未来,而非湮没于往东流逝的时光长河。

    出石室时,朝阳满院。桂花开到极盛,香得慷慨。

    顾栖梧与老陈候在树下。

    “今后如何?”老陈问。

    我望向手中古地图:“寻访其余六处‘水流西’,看看这片土地上,还藏着多少等待苏醒的文明之魂。”

    顾栖梧颔首:“我随你去。”

    “师叔,您已寻了四十年……”

    “正因寻了四十年,才知道这才值得。”顾栖梧折下一枝桂花,别在襟前,“八大先生等了三百年,我们才等多久?”

    十、梧桐深处

    三年后,云南横断山脉某深谷。

    我们循古图所示,找到第六处“水流西”——道瀑布自东崖跌落,却在半空被强风倒卷,水雾向西飘洒,在夕照下幻出虹彩。

    瀑下水潭边,有古碑半埋。清理苔藓,现出铭文,竟是李贽手书“童心说”片段。

    “第八处,也是最后处,在昆仑山。”顾栖梧对照地图,“那里标有凤凰纹。”

    “凤凰入世不须啼,自向桐花深处栖。”我忽然想起这句诗。

    归途车上,老陈开着收音机。新闻在报:故宫博物院新展,展出流失海外文物三百件,皆近年追索而归。

    其中有一卷《碧梧栖凤图》,作者佚名,据考为明末清初之作。展签上写:“此画传承有序,曾为八大山人、顾炎武等收藏,画中寄托文明不灭之志。”

    我们相视而笑。八大先生若知他的鱼游进了故宫,当可含笑。

    车窗外,山河如画。夕阳西下,霞光将流水染成金色——那水浩浩荡荡,依然东流。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正以看不见的方式,向西流淌。

    流向时间深处,流向文明根脉,流向每一个在桂香中忽然驻足、想起“倾盖如故”的中国人心里。

    就像此刻,我怀中铁匣内,七方拓片微微发烫——那是我们三年来寻得的七处铭文拓印。当第八方拓成,或许会有什么发生。

    或许,又是一段十年的开始。

    “明年桂花开时,该到昆仑了。”顾栖梧说。

    “嗯。”我望向天际,那里有晚归的鸟群,列成“人”字,正向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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