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颉与张砚归寒暄后,便转身继续练拳。
拳风破开微凉的晨气,可他的额角已经沁出细汗,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胸前的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廊下的张砚归负手而立,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半晌才侧过头,看向立在一旁的崔副将,“燕小将军一直如此勤勉吗?”
崔副将连忙点头,黝黑的脸上露出几分心疼,又带着几分无奈的叹惋:“可不是嘛。小将军身子弱,力气也比不得旁的男人,可这股子倔劲,真是跟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其实何必这么拼呢?燕老将军如今已经不在了,小将军又是他的独苗,就算他每日在府里吃吃喝喝,这燕家军上上下下,也都是他一个人的。”
这些话像细密的针,轻轻扎进燕庭月的心里。她攥拳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拳势也跟着顿了一瞬。
为什么要这么拼。
因为她不是燕颉。
不是父亲唯一的儿子,燕家军唯一的统领。
她是燕庭月,是那个被藏在深闺、连族谱上都只不配写下名字的女儿,是与燕颉一母双生,却生得眉眼清柔、半点不像他的姑娘。
晨雾漫进眼底,模糊了演武场的青石砖。
她想起父亲被押上刑场那日,艳阳高照,他囚服染血,却还在朝着宫城的方向叩首,嘴里念叨着“臣冤枉”。她那时躲在人群后,看得清清楚楚,监斩官袖中落下的密旨,印着太子的私章。哪里是为国捐躯,分明是党争落败,成了皇权博弈的牺牲品。
更可笑的是她的好大哥燕颉,因为怕太子斩草除根,竟连夜提着剑闯进她的院子,红着眼说“妹妹,你替我去死,燕家不能绝后”。
他以为她还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小姑娘,却不知这些年她藏在帷帽下,早已将燕家的武学烂熟于心。
那夜烛火噼啪作响,剑锋相抵的寒光里,她看着燕颉错愕的脸,只觉得满心冰凉。
他瞧不起女人,最后也是在女人的手上。
那天,血溅在燕庭月素色的襦裙上,像开了一地凄厉的红梅。
而最讽刺的是,父亲一死,太子反而追封他为“忠勇侯”,为了安抚燕家军,还加封燕颉“孝毅将军”,根本没想杀他。
圣旨到的那日,燕庭月跪在地上,望着宦官手中碰着的那卷明黄圣旨,只觉得烫金的字迹在天光下刺得人眼疼。
若是死的人是她,燕颉只会用一卷草席将她裹了,随意丢去乱葬岗,不会有人知晓,更不会有人在意。
可燕颉不一样。他是燕家的独苗,是燕家军名义上的少主。他的死讯若是泄露,太子为了安抚燕家军,也追查清楚。
她没有选择。
于是燕庭月将散落的发丝尽数拢起,露出一张与燕颉有七分相似,却更显清冽的脸庞。
她抬步上前,脊背挺得笔直,在满院将士的注视下,屈膝跪地,声音沉稳得听不出半分波澜:
“臣,燕颉,接旨。”
那一刻,她知道,从她跪下的瞬间起,燕庭月就死了。
活在这世上的,只有燕颉,只有那个必须扛起燕家军,在刀尖上步步为营的燕小将军。
军营的风远比京城里烈,卷着黄沙刮在脸上,带着生疼的糙意。
燕庭月顶着燕颉的身份踏进中军帐时,才知道自己从前在演武场的那些苦练,不过是镜花水月的儿戏。
帐外的练兵场上,燕家军的将士们赤着臂膀,吼声震得地动山摇,掷出的长枪能穿透数寸厚的木板,那股从死人堆里磨出来的悍戾,是她在深闺里、在京郊别院的演武场上,从未见过的凶煞。
她试着提枪上马,想在将士们面前露一手,可那杆铁枪在她手里竟重逾千斤,勉强挥舞了几招,便被风掀得趔趄,险些从马背上栽下去。
哄笑声霎时响起,那些粗粝的目光落在她单薄的肩头,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
燕庭月攥紧了掌心的汗,脸上烧得滚烫。
她纵然有些武艺,可杀那个养尊处优、空有架子的燕颉已是侥幸,面对这群在血火里滚过的老兵,她这点花拳绣腿,连个绣花架子都算不上。
从那天起,军营的校场便多了个日夜不歇的身影。
燕庭月日日苦练,不敢有半分懈怠。
她太清楚了,一旦燕家军的将士们看穿她的伪装,一旦那份轻慢变成鄙夷,她的秘密就会像被捅破的窗纸,再也藏不住。
而等待她的,不会是怜悯,只会是比兄长更狠的刀剑,是比父亲更惨的结局——死无葬身之地。
燕庭月想到这里,已经无心再管崔副将和张砚归在说些什么满心满眼只剩拳路。
拳头砸在空气里,带出凌厉的破风声,每一招都用了十成力道,额角的青筋暴起,汗水顺着下颌线滚落,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的动作带着一股置之死地的狠劲,全然没了方才的滞涩,倒像是要将满腔的恐惧与不甘,都借着这拳风发泄出来。
张砚归负手立在廊下,目光自始至终都没离开过她。
他早年随入京,曾在燕将军的寿宴上见过燕颉一面。那时的燕小将军,穿着锦缎华服,摇着折扇,眉眼间尽是京城贵公子的散漫与骄矜,说起兵法来也是纸上谈兵,半点武将风骨都无。
可眼前的人,身形虽与记忆里的燕颉一般高矮,骨架却更显纤细,宽宽的劲装穿在身上,竟有些撑不起来的单薄。
尤其是眉眼间那股淬了冰的韧劲,还有出拳时眼底一闪而过的狠戾,与那个绣花枕头似的燕小将军,判若两人。
风卷起她额头散落的一缕发丝,露出光洁的额头,与常年习武之人的粗糙截然不同。
张砚归的眉峰微微蹙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这真的是燕颉吗?
他看着场中那个挥拳越来越狠的身影,心底的疑窦越来越深。
若不是,那这张与燕颉有六七分相似的脸,这身足以以假乱真的燕家拳,又该作何解释?又为何要顶着燕颉的身份,在这燕家军中步步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