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议已定,陈慕之便不再犹豫。他转头看向一直捻须沉思、眼中同样闪着复杂光芒的叶兑。“叶军师,”陈慕之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略显干涩,“此事……您怎么看?龙虎山,我必须去。”
叶兑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踱步到窗边,望着窗外濠州城头尚未撤尽的残破旌旗,以及远处军营中袅袅升起的炊烟。
良久,他才喟然一叹,声音里带着智者的通透与一丝无奈:“慕之啊,你心志已决,老夫岂会看不出?此物牵连甚广,渊源诡奇,个中甚至可能牵涉皇朝兴衰之秘,能否解开,既是三丰道长、龙虎天师的期盼,更与你自身那‘失忆’之谜似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于公于私,这一趟龙虎山,你都非去不可。”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电:“然则,你如今身份不同往日,是郭帅麾下副元帅,总管后勤,兼领着军情处。骤然离营,远赴江西,若无恰当名目,只怕惹人猜疑,于军心不利,更可能授那起小人以口实。”
陈慕之点头:“军师所虑极是。我正想与军师商议,寻个稳妥的由头。我想以‘为义军祈福,联络道教和江南豪杰’为名向郭帅请行,军师以为如何?”
叶兑捻须缓缓道:“龙虎山乃道教祖庭,张天师一脉传承千年,地位尊崇。若能借此行与天师府结下善缘,于我军日后经略江南,乃至收拢天下人心,确有难以估量之益。只是……慕之啊,如今世道不宁,路途迢遥,匪盗元兵,处处险阻。你虽才智超群,仍需万分小心,步步为营。”
陈慕之拱手谢道:“先生教诲,慕之谨记。此行虽险,然关乎慕之一段心病,不得不往。军中诸事,尤其是南下战略的初期铺排,就要多多仰仗先生与元璋兄他们了。”
叶兑点点头,忽又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洞察世情的深邃:“你以‘祈福’、‘联络’为由向郭帅请行,甚是妥当。郭帅近来心思,你我皆知。你暂离濠州,于他而言,或正合其意。只是……这一走,离开需时,军中权力布局恐又有新变。你须心中有数。”
陈慕之苦笑道:“先生明鉴。有些事,强求不得,顺其自然吧。我只要做好该做之事,问心无愧便好。”
次日,陈慕之便整肃衣冠,与军师叶兑一起前往帅府求见郭子兴。他将早已打好的腹稿娓娓道来,言辞恳切,表情管理到位,充分展现了一位心系集体、目光长远的副元帅形象:
“大帅,滁州之战在即,此乃我军南下关键一役,关乎全局。慕之虽恨不得亲临战阵,为大军前驱,然近日反复思量,觉得尚有另一桩要事,或可于战前绸缪,以为我军长远之计。”
郭子兴半靠在榻上,闻言撩起眼皮:“哦?慕之又有何高见?”
“不敢。”陈慕之微微躬身,“我军南下滁州、和州只是第一步,最终须跨过长江,经略江南之地,方有稳妥的后勤补给和战略纵深。”
“江南之地,物阜民丰,文教昌盛,更是道门渊薮。龙虎山嗣汉天师府,执掌江南道教牛耳已逾千载,于民间威望极高,信徒广布。我红巾义军,虽以武力抗元,然欲成大事,必不能仅恃刀兵。若能未雨绸缪,提前布局,先行与天师府这等方外清流、民心所系之处结下善缘,得其认可甚至暗中相助,则日后我军兵锋南指,或可收‘传檄而定’、事半功倍之效。”
“再者,江南豪杰辈出,多隐于市井山林。借此行以祈福为名,游历探访,或可联络一二志士,为我军日后南下储备人才,呼应大局。”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郭子兴的神色,继续道:“恰巧,武当山三丰真人座下玄虚道长来访,提及龙虎山张天师对濠州义举颇有兴趣,愿与我一晤。此实乃天赐良机!慕之愿请命,借为大军南下祈福之名,随玄虚道长亲往龙虎山一行。”
“一则,可为我滁州将士、为义军前程祈福禳灾;二则,探探天师府口风,尝试建立联络;三则,江南人物风流,亦可顺道观察民情,为日后经略预作准备。此行若成,或可为我义军添一无形臂助,还望大帅允准。”
叶兑在一旁适时补充,捋须道:“大帅,慕之此议,老成谋国。江南确是我军未来必争之地,提前经营,有利无害。且慕之此行有玄虚道长同行,轻装简从,不会影响我军南下主力作战。或许待慕之归来,已为我军带回意想不到的助力与先机。”
郭子兴听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大腿,心中念头飞快转动。陈慕之这番话,听起来确实冠冕堂皇,无懈可击,甚至颇有战略眼光。联络道教祖庭?这思路倒是清奇,以前没人想过。若真能成,倒是一步妙棋。
更重要的是……郭子兴抬眼看了看面前这个年轻人。陈慕之能力太强,功劳太大,近来在军中和民间的声望,隐隐已有压过自己这个正牌元帅的趋势。
尤其是拒绝陈慕之提亲之后,两人见面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此时他主动提出要远行,暂时离开权力中心,岂不是正好?
一方面,可以让自己耳根清净些,好好扶持朱元璋,巩固自身权威;另一方面,这龙虎山之行听起来也是正事,若真有什么成果,功劳自然也少不了自己这个“批准者”一份。怎么看,这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至于危险?郭子兴心想,陈慕之这小子鬼精鬼精的,身边又有能人,想必自有分寸。就算真出了什么事……唉,那也只能说是天意难违了。
想到这里,郭子兴脸上露出一丝堪称“和蔼”的笑容,放下玉佩,坐直了身子:“慕之啊,你能如此深谋远虑,为我军长远发展计,老夫心甚慰!此议甚好,甚好!联络天师府,若得道教支持,确能收揽江南人心,于大局有利。你就放心去吧,军中事务,有元璋、汤和他们在,叶先生也会从旁协助,不必挂怀。需要什么人手、盘缠,尽管去支取。只一条,务必谨慎小心,早去早回!”
答应得如此爽快,甚至有点过于热情了。陈慕之心中明镜似的,面上却感激涕零,躬身行礼:“谢大帅信任!慕之定不负所托,必竭力促成此事,为我义军争取这一份‘天道’助力!”
走出帅府,陈慕之仰头望了望濠州城上空那片被烽烟熏染过、却依然努力透出湛蓝的天际,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权力场的疏离与算计,暂时被抛在身后,前方是迷雾重重的穿越之谜和一段坎坷的旅程。也好,换个环境,换种心情。
远行筹备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陈慕之、玄虚道长、方怀舟是核心,又从军情处和胡大海部下精心挑选出十五名好手作为亲兵侍卫。这些人均是经历过濠州血战的老兵,不仅身手了得,更兼忠诚可靠,机警沉着,精通潜伏、格斗、侦察,水性也甚了得,堪称这个时代的“特种兵”。
为掩人耳目,众人打扮成一支北地前往江南采购丝绸、药材的行商队伍。陈慕之与方怀舟自然是“少东家”与“掌柜”,玄虚道长则扮作账房。
兵刃弓弩、少量精良皮甲、以及陈慕之特意让方怀舟准备的几样应急用的“小玩意儿”,皆巧妙藏于特制的装载着货物的几辆马车夹层之中——方怀舟亲手改造的机关,寻常搜查极难发现。
方怀舟掏出一叠盖着不同州县官印、笔迹各异的“路引”和商号文书时,连见多识广的玄虚道长都微微侧目。那纸张、印泥、乃至文书格式、用语习惯,几乎与官制一般无二,难辨真伪。
陈慕之拿起一张,对着光仔细看了看,笑着打趣:“怀舟,有这手艺,以后咱们军饷若是不凑手,是不是还能仿点交钞应应急?”虽是玩笑,却也点出了方怀舟这手“伪造”技艺的惊人之处。
方怀舟嘿嘿一笑,挠头道:“师傅说笑了,交钞防伪更复杂,且各地版式不一,需样本细细研究。不过……若真有必要,也不是不能试试。”眼里闪着技术宅男特有的、跃跃欲试的光芒。
就在这时,柳莺儿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俏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也去!”她开门见山,目光直直看向陈慕之。
陈慕之头大如斗:“莺儿,此去路途险阻,非比寻常。你身负军情处重任,赵六一人怕是……”
“赵六叔经验老道,日常事务足可应付。真有紧急大事,自有渠道传讯。”柳莺儿打断他,语速快而清晰,“如今江淮战乱未平,盗匪如毛,元兵关卡林立。我一身轻功,探路、侦察、夜间行动,总比这些大哥们方便些。遇上盘查,我女子身份也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又搬出一座大山:“况且,我乃三丰真人记名弟子。玄虚师兄远来,我这个小师妹随他前去拜见师父他老人家,聆听教诲,也是应有之义,对吧,玄虚师兄?”
一直含笑旁观的玄虚道长闻言,稽首笑道:“柳师妹所言甚是。师妹身手敏捷,心思机敏,有她同行,确是一大助力。师尊若知师妹勤勉上进,远涉山川前去问安,必然欣慰。”
陈慕之看着柳莺儿眼中那混合着恳求、执着和一丝不容退让的光芒,又看看一脸“我师妹说得对”的玄虚道长,知道再反对也是徒劳。这丫头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叹了口气,妥协道:“好吧,但一路上必须听从安排,不可擅自行动。”
柳莺儿眼中瞬间迸发出喜悦的光彩,用力点头:“嗯!”
于是,随着柳莺儿这个“丫鬟”的加入,南下队伍变成了十九人。陈慕之将情报处一应事务郑重托付给赵六,又悄悄叮嘱他留意濠州城内各方动向,特别是赵均用、孙德崖那边的风吹草动,若有急事,可用信鸽传往预定地点。
路线是事先反复推敲确定的。直接南下江西,需要穿过大片元军与各路红巾军反复拉锯、犬牙交错的区域,风险太高,宛如闯地雷阵。
最终采取了相对稳妥的迂回策略:先跟随朱元璋进攻滁州的主力大军一同行动。大军开拔,声势浩大,一般匪徒不敢靠近,元军小股部队也会避其锋芒,安全系数最高。
待抵达滁州地界后,再与主力分道扬镳,向东转进和州。和州临江,到了那里设法雇船,先沿长江逆流西上,进入烟波浩渺的鄱阳湖,最后寻那条通往龙虎山的泸溪河支流,溯源而上,直抵仙境。这条路绕是绕了点,但胜在能借助大军掩护,避开陆路上最混乱危险的区域。
马秀英得知了陈慕之即将远行的消息,便到陈慕之住处“接沐英回帅府,方便照顾”。她依旧是一身素雅衣裙,目光盈盈望向陈慕之,千言万语,却只化作轻轻一句:“一路……小心。”
趁着无人注意,她将一枚系着红绳的羊脂白玉佩悄悄转交到陈慕之手中,指尖相触,微微一颤,便如受惊的蝶儿般缩回。
玉佩雕着简单的祥云纹,背面刻着一个细小的“秀”字,
“这是……我自幼佩戴的一枚玉佩,据说能宁心静气,辟邪护身。你带着,也算……也算有个念想。”她声音细若蚊蚋,说完便低下头,耳根染上一抹绯红。
只言片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陈慕之握紧还带着伊人体温的玉佩,贴肉藏于怀中,抬眼看到马秀英眼中那抹化不开的忧色与情意,心中悸动,重重点头:“秀秀,等我回来。”
马秀英抬起头,眼眸在夜色中亮如星辰,用力点了点头。
这一幕,恰好落入一旁正在默默检查行装的柳莺儿眼中。她正从自己袖中取出一个连夜赶制、绣着平安纹样的精致香囊,手指摩挲着囊上细密的针脚,准备寻个机会递给陈慕之。
她看见马秀英赠玉,陈慕之珍重收好的情景,她动作一滞,明亮的眸子瞬间黯淡了几分。贝齿轻轻咬了下嘴唇,她默默将香囊收回袖中深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转身继续去检查马匹鞍具,只是背影显得有些孤单。
玄虚道长将这一切细微动静尽收眼底,摇头轻叹一声:“问世间情为何物……无量天尊。”拂尘一摆,眼观鼻,鼻观心,作入定状。
翌日,朱元璋率领的南下大军,浩浩荡荡开出濠州南门。旌旗猎猎,刀枪映日,士气高昂。陈慕之的“商队”混在庞大的后勤辎重队伍里,并不起眼。
经过定远两场大胜的洗礼,这支队伍脱胎换骨,已然有了几分强军的气象。朱元璋骑在一匹雄健的黑马上,身披铁甲,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进的道路,踌躇满志。滁州,将是他证明自己的关键一战。
大军迤逦前行,数日后,抵达定远与滁州交界的一处平野,天色将晚,朱元璋下令安营扎寨。一时间,人喊马嘶,炊烟袅袅,庞大的军营如同巨兽匍匐在地。
陈慕之正在自己小队扎营的角落,与玄虚道长讨论明日分道后的路线细节,方怀舟则蹲在一旁,就着篝火光芒,小心翼翼地为几把弩弓做最后的保养上油。柳莺儿像只警惕的猫儿,在不远处的营帐阴影里无声巡视。
忽然亲兵来报,朱总管有请陈副元帅到帐中议事。
来到中军大帐,只见朱元璋正站在一幅悬挂的简易地图前沉思,汤和、徐达、花云等将领也在。见陈慕之进来,朱元璋笑道:“慕之贤弟来了,正有一事,与你参详。”
原来,傍晚时分,前方斥候巡逻时,遇到一位形色匆匆、试图靠近大军营地的文士。盘问之下,此人自称濠州定远人士,姓李名善长,字百室,言说久闻濠州义军仁义之名,朱总管雄才大略,特来相投。
“人此刻就在帐外,”朱元璋道,“观其气度,倒不像寻常腐儒。贤弟素来有识人之明,不如一同见见?”
李善长!陈慕之心中一震。这位可是历史上辅佐朱元璋奠定大明基业、被誉为“开国第一文臣”的狠人!萧何一般的人物!没想到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出现了。
“元璋兄既有意,见见自然无妨。”陈慕之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平静道。
很快,一名中年文士被引了进来。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身穿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色襕衫,风尘仆仆,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眼神却澄澈明亮,顾盼间自有从容气度。虽略显疲惫,但举止从容,行礼规范,不见丝毫慌乱。
“草民李善长,见过陈副元帅,见过朱总管,见过诸位将军。”李善长不卑不亢,拱手为礼,声音平和清晰。
朱元璋请他就坐,简单问了籍贯、经历。李善长坦言自己本是读书人,也曾想过科举仕元,但见元廷腐朽,民不聊生,仕途无望,便回乡隐居读书,教授乡里童子。近日闻濠州义军崛起、连战连捷,并出榜招贤纳士,这几天曾近观义军行伍,兵强马壮,军纪严明,便起了投效之心,欲将平生所学,售与明主。
朱元璋听得仔细,不时发问,李善长均能引经据典,对答如流,言辞简练地给出颇有见地的看法,每每切中要害,尤其对如何安抚新占之地百姓、筹集粮草、简拔人才等实务,见解独到,显示出对时局深刻的洞察力。
陈慕之在一旁静静听着,心中赞叹不已。不愧是李善长,这政治眼光和实务能力,确实远超常人。他瞥眼看见朱元璋眼中的欣赏之色也愈来愈浓。
待李善长暂退休息,朱元璋看向陈慕之:“贤弟以为此人如何?”
陈慕之正色道:“元璋兄,此李善长,乃王佐之才!其言谈见识,非寻常寻章摘句之儒生可比,尤擅理民、理财、理政,实乃萧何、张良一类的人物。此人正我军眼下开拓局面、巩固后方所亟需!慕之以为,当以重任相托,请李先生留在军中,参赞机要,总管钱粮簿书、刑名律令及安抚新附之地等一应内政事务。有此大才辅佐,元璋兄日后征战四方,方可无后顾之忧。”
朱元璋眼中精光一闪,缓缓点头:“贤弟所言,深合我意。如今我军地盘渐广,正需此类人才。”他心中对陈慕之的识人之能再次高看一眼,同时,招揽李善长的决心也更加坚定。
次日,李善长被朱元璋正式聘为幕僚,参赞军务。
陈慕之的小队伍也在此与主力告别,绕道南行,前往和州。
朱元璋一身铠甲,骑在战马上,于道旁与陈慕之作别。他用力拍了拍陈慕之的肩膀,语气真诚中带着几分复杂的感慨:“慕之贤弟,滁州之战,本盼你我能再度并肩。不想你另有要务……也罢,联络天师府,确是深谋远虑。愿你此行一路顺风,早去早回!待你归来时,想必我已在滁州城中,备下庆功酒,为你接风!”
陈慕之拱手笑道:“元璋兄雄才大略,滁州必克!慕之先行预祝兄长大捷!待我从龙虎山归来,定当痛饮三杯!”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只是那笑容背后,彼此都心知肚明,经此一别,两人并肩作战、亲密无间的时光,恐怕一去不复返了。
通往和州的道路明显崎岖荒凉了许多。越往南走,战乱的痕迹越发明显。废弃的村落,荒芜的田地,偶尔可见路旁倒毙的饿殍,空气中弥漫着萧条与死亡的气息。
元军与各路义军、乃至土匪山贼的势力范围犬牙交错,往往走不到半天就能遇到盘查的哨卡,或者看到远处山林中疑似匪盗窥探的身影。幸亏有方怀舟的“专业”路引文书,加上柳莺儿提前遣人探路,规避大队元兵,一行人虽有惊,却也无险。
这日午后,行至一片密林边缘,众人正打算寻个隐蔽处歇脚,忽听得林深处传来兵刃交击之声、呼喝怒骂之声,由远及近,竟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而来!
“戒备!”柳莺儿低声喝道。亲兵们瞬间散开,各自寻找掩体,弓箭上弦,刀剑出鞘。
柳莺儿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攀上一棵大树,朝声音来处望去。
只见林间空地上,二三十名衣衫杂乱、手持各式兵刃的汉子,正在围攻一人!被围在中间的是一条魁梧异常的大汉,身高近乎九尺,虎背熊腰,满面虬髯,双目怒睁如铜铃,手持一杆镔铁点钢枪,舞动起来虎虎生风,竟将周身护得水泼不进。地上已经躺了四五个袭击者,**不止。
围攻者中,一个头目模样的瘦高个躲在人群后面,眼神阴鸷,正悄悄张弓搭箭,瞄准那大汉的空档!
“估计是绿林匪类围攻一人。”柳莺儿滑下树来,快速低语,“被围那人好生勇猛!但匪首要放冷箭!”
说时迟那时快!那瘦高头目手指一松,一支冷箭悄无声息地离弦,直射大汉后心!
眼看箭矢就要及体,那大汉似乎也有所觉,奋力扭身,却已然不及!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另一支箭从陈慕之队伍方向流星般射出!“叮”的一声脆响,竟在半空中精准地将那支冷箭撞歪!两支箭同时斜飞出去,钉在旁边的树干上,箭尾犹自震颤不已。
射箭的是柳莺儿。她放下短弓,俏脸含霜,娇叱一声:“卑鄙小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双方都是一愣。众人惊疑不定地看向箭矢来处。那被救的大汉也趁机喘了口气,目光扫来,带着感激和警惕。
瘦高头目又惊又怒,喝道:“哪条道上的朋友?莫要多管闲事!某家乃鸡笼山刘聚,这小子是咱们山寨叛徒,清理门户,天经地义!”
陈慕之示意众人现身,自己上前几步,沉声道:“路见不平而已。诸位以多欺少,还要暗箭伤人,未免有失江湖道义。”
那大汉趁机格开面前两人的兵器,大声道:“某家常遇春!原在刘聚山寨落草,但刘聚这厮只知劫掠乡里,欺压良善,毫无大志!某家欲投濠州仁义之师,他便要杀某灭口!好汉救命之恩,常某没齿难忘!”
常遇春!陈慕之心脏又是猛跳一下。今年是什么好年?猛将批发年吗?刚来了李善长,又来一个常遇春!这位可是号称“十万横行”的明初第一猛将,攻坚拔寨的尖刀!
那刘聚听得常遇春自报家门,又惊又怒,眼看煮熟的鸭子要飞,把心一横,吼道:“一起上!宰了他们!那辆马车看着沉,必有财货!”
匪众发一声喊,除了几人继续缠住常遇春,其余十多人竟朝陈慕之等人扑来!
“找死!”陈慕之身边的老兵们早已按捺不住,闻言立刻迎上。这些可是从濠州血战中幸存下来的老兵,配合默契,出手狠辣,远非乌合之众的土匪可比。甫一接战,就有三名匪徒惨叫倒地。
柳莺儿身形飘忽,如同穿花蝴蝶,短棍在她手中化作点点寒星,专挑敌人手腕、脚踝等要害,中者虽不致命,却立刻失去战斗力。
玄虚道长并未直接出手,只是拂尘轻摆,护在陈慕之和方怀舟身前,气定神闲。偶尔有匪徒不知死活撞过来,被他衣袖轻轻一带,便踉跄跌出老远,摔得七荤八素。
常遇春那边压力大减,怒吼一声,长枪横扫,将面前两名匪徒连人带兵器砸飞,大步流星冲向刘聚:“刘聚狗贼!纳命来!”
刘聚见他如同怒目金刚般杀来,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常遇春岂能容他逃脱?大步赶上,长枪舞动,一道血光迸现,刘聚惨叫半声,便扑倒在地,眼见不活了。
首领一死,剩下的匪徒顿时斗志全无,发一声喊,四散逃入林中,顷刻间跑得干干净净。
常遇春把长枪往地上一插,空手走到陈慕之面前,单膝跪地,抱拳道:“常遇春多谢恩公救命之恩!请教恩公高姓大名?”
陈慕之连忙扶起他:“常壮士快快请起!在下陈慕之,乃濠州郭元帅麾下。”
“陈慕之?!”常遇春霍然抬头,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可是在濠州造神炮、破元兵、仁义佑民的陈副元帅?!”
“贱名不足挂齿!”陈慕之点头,算是默认了。
常遇春脸上瞬间爆发出狂喜之色,再次拜倒,声音激动得发颤:“常遇春飘零半生,只恨未遇明主!早闻元帅大名,心向往之!今日得见,实乃天幸!求元帅收留!常某愿效犬马之劳,牵马坠蹬,万死不辞!”
陈慕之心中大喜,能得到这等猛将,实乃意外之喜。
他转念一想,沉吟道:“常壮士如此英雄,慕之求之不得。只是我此行另有要务,并非返回濠州大营。壮士一身本事,正当在沙场上建功立业。我这里有书信一封,你可持往滁州前线,投奔朱元璋朱总管麾下。朱总管求贤若渴,知你勇武,必当重用。”
常遇春却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常某虽粗莽,也知恩义!元帅救某性命,又不嫌弃某出身草莽,某此生就跟定元帅了!元帅去哪里,常遇春就去哪里!纵是刀山火海,也替元帅闯了!至于朱总管处,待元帅办完事,常某再按元帅的吩咐去效力便是!”
他态度坚决,眼神诚恳炽热。陈慕之看着他挺直如松的魁梧身躯,感受着那份质朴而执拗的忠义,心中感动,也不再坚持。
“好!既然如此,常兄,今后我们便是同生共死的兄弟!”陈慕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先让柳姑娘替你包扎伤口。此地不宜久留,收拾一下,尽快离开。”
“谢恩公……不,谢主公!”常遇春大喜,又要下拜,被陈慕之牢牢托住。
有了常遇春这尊猛将加入,队伍气势更为之一壮。这汉子不仅勇力超群,而且对和州的山林道路颇为熟悉,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建议,让原来所定的路线缩短了不少。
在他的引领下,众人很快穿出山林,第二天傍晚,众人有惊无险地抵达长江北岸的和州码头附近。然而眼前景象,却让众人心中一沉。
码头上旗帜林立,戒备森严,身穿号褂的元兵持刀挎弓,来回巡逻。江面上空空荡荡,原本应有的樯橹如林、舟船往来的景象消失不见,只有寥寥几艘悬挂着元军旗帜的艨艟战船停靠在码头,一些民夫正在搬运物资上船。
码头入口处贴着告示,有识字的亲兵凑近看了,回来低声禀报:“副元帅,告示上说,因朝廷要围剿蕲黄徐寿辉的‘天完’贼军,长江水道戒严,所有民船、商船已被官府征用,集中于几个大码头统一管制,私船不得下水,违者以通匪论处,格杀勿论。”
“麻烦了,” 方怀舟低声道,“所有船都被官府控制,咱们怎么过江去龙虎山?”
玄虚道长也微微蹙眉:“看来只能另想他法,或等待时机。”
常遇春瞪眼道:“怕他个鸟!元帅,您下令,遇春打头阵,保管杀他个人仰马翻,抢条船来!”
陈慕之观察着码头布防。元军人数不少,约有一两百,但似乎以民兵为主,警戒虽严,却隐隐有些散漫,估计觉得在和州地界,没人敢打军船的主意。
他脑中飞快盘算,硬闯肯定不行,目标太大;偷船?码头防守严密,难以悄无声息地弄走一条船;等待?不知要等到何时,夜长梦多。
看来只能是智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