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笙整个人都傻了。
从前师父说,寻常人家买不起奴婢。
就算要买,也是从人牙子那里选。
能当街买人的,非富即贵。
待有人将他买下,他就借口要回去把父亲下葬,然后趁机开溜。
幼年时的阿笙,良心还没有喂狗。
他曾经担心地问迟鹤酒:“师父,我们这样不是骗人吗?”
“傻徒弟,这怎么能是骗人呢?我们是在做好事啊。”
“啊?”
迟鹤酒:“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对不对?”
“对。”
迟鹤酒:“那我们两个快饿死的时候,有人给了我们钱吃饭,他不就一下子造了十四层浮屠嘛。”
“咱们不用饿死,就还能继续游历,义诊救人,无形之中又给买家造了好多浮屠,他可积了大德了,遇到我们,是他的幸运。”
幼年阿笙:“……”
好像,是这个道理。
他被师父说服了。
这么多年,阿笙与迟鹤酒游历四方,没钱了的时候,就会用这一招来挣钱。
但他还真是头一次,遇到卖身葬父,买家不要他,反而要他师父的!
变故来的太突然,以至于阿笙根本没反应过来,只能愣愣地看着江明棠。
在阿笙跪着卖身葬父时,地上的迟鹤酒在安逸躺尸。
唉,为了养活徒儿,他可真是辛苦啊。
待会儿挣了钱,他一定要去吃碗汤面,起码要加两个鸡蛋,再切些肉丝,要是能用鸡汤打底,那就更好了……
他正美滋滋想着面呢,突然听见一道清凉女声。
“我要买的不是你,是你父亲,来人,抬走。”
迟鹤酒:“?”
不是?
等会儿!
买他干什么?
他是尸体啊!
紧接着,迟鹤酒就感觉到有人在扯他的裹尸布。
然后,他就被抬起来了。
迟鹤酒:“!!!”
好徒儿,快救为师!
大概是他内心疯狂的呼唤,让阿笙回过神来了,他往前一扑,趴在了迟鹤酒身上,成功拦住了那些家卫。
“姐姐,我爹已经死了,没用了。”阿笙讪笑:“您买我就行,我能干很多活儿,一定会让您觉得值得的。”
江明棠摇了摇头:“不,他死的刚刚好,我有大用。”
“什么?”
“陪葬。”
阿笙:“陪……陪葬?”
江明棠点了点头,开始瞎编。
“几日前,我家祖父托梦,说底下伺候的人不够用了,让家里多寻几个伺候的。”
“这不,正好就遇到你们了,你家境贫寒,都沦落到卖身葬父了,你爹到了地下,定然也没香火打点阴差,倒不如去侍奉我家祖父,这可是门好差事。”
江明棠看着他:“你放心,我这就将你爹葬入我家陪陵,再请道士作法,为他积攒阴德。”
身后的织雨,流萤:“???”
老侯爷托梦了?
什么时候的事?
也没听小姐跟家里人提过呀。
阿笙:“……”
迟鹤酒:“……”
师徒俩都呆住了。
不是。
京城人都这么离谱的吗?
江明棠才不管他们呢,将手一挥:“抬走。”
眼看着家卫真要把人抬走,阿笙急了:“不行!不能抬!”
他急中生智:“我……我不卖了,不许抬!”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不愿意我爹去了地下,还要为奴为婢伺候别人!”
“小弟,我家可是公侯世族,便是活人,也有不少想去我家做下仆的,你爹葬入陪陵,去伺候我家祖父,日后供奉全由我家负责,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儿。”
江明棠皱眉看着他,十分地不赞同:“你自己过苦日子,别拦着你爹在地下享福啊,这样岂不是成了不孝子孙?”
阿笙哑口无言。
但他要是任由这位姐姐把师父抬走埋了,那才是真正的不孝。
于是,阿笙不管不顾地扑在迟鹤酒身上:“我不管,反正我不卖!”
原本还苦口婆心劝他的江明棠,瞬间变了脸色:“才拿了我的钱财,就要毁约,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冷笑:“今天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抬走!”
阿笙彻底惊呆。
怎么还强买强卖呢!
他努力阻拦家卫抬人,结果混乱之中,一个不小心,把“尸体”推了出去,摔在了地上。
砰然一声响后,迟鹤酒再也忍不了了,一把扯开了裹尸布。
“嘶,阿笙你个逆徒,痛死我了!”
见状,流萤跟织雨吓了一跳,赶忙护着江明棠,惊魂未定:“小姐,诈、诈尸了!”
“什么诈尸?”江明棠淡定自若,“他根本就没死。”
说着,她走过去,在迟鹤酒面前蹲下:“装不住了?怎么不再多躺会儿?”
迟鹤酒下意识抬头,就对上一张明媚如花的容颜,不由愣怔,眸中惊艳之色久久不去,一时竟恍惚了。
待到反应过来,他看着眼前人,丝毫没有诈骗被拆穿的羞耻,反而好奇道:“敢问姑娘,如何看出我是装死的?”
不应该啊。
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装死的次数不说一千,也有八百了,从未被人拆穿过。
她是怎么发现的?
江明棠眉梢微挑:“是你儿子告诉我的。”
迟鹤酒一怔,下意识看向阿笙,后者连连摇头:“师父,我什么都没说啊,漂亮姐姐,你可别冤枉我!”
他还要靠着师父赚钱吃饭呢,怎么可能出卖师父?
“我没有冤枉你。”
江明棠缓声道:“你方才哭的时候,说你爹是得了痨病,于昨夜呕血而亡。”
“可痨病症久,常人得之会日渐消瘦,无法下床,腿脚萎缩,临终前骨枯如柴,佝偻似月,你爹躺得笔直不说,身形劲瘦,指节也无血点,根本不符合一个痨病之人的症状。”
闻言,迟鹤酒眼神微诧:“姑娘懂医理?”
他记得方才她说,出身公侯。
时下医者地位并不算高,最高的太医也不过才五品,世族更是耻于行医,她怎么会懂这些呢?
“不懂,但正在学。”
江明棠说的是实话。
她师父杨秉宗就会医术,之前还教过她人体穴位,以及经脉分布。
但那不过是为她日后习武打基础,至于医术这方面,她还真没深入学习过。
她之所以能说出这些症状,靠得是元宝。
不过,只要能忽悠到迟鹤酒,手段不重要。
她继续说道:“而且不远处就是鱼摊,蝇虫环绕,他说你昨夜呕血而亡,按理来说早该发味了,可是那些蝇虫却一点都没有靠近你的意思,可见你并非死人。”
迟鹤酒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他下次会提前备好腐肉死鱼,争取装得更像些的。
江明棠打量着他:“堂堂七尺男儿,有手有脚,不凭气力养活自己,反而靠这种方式坑蒙拐骗,不觉得羞耻啊?”
“若非是我,怕是旁人真要信了你们,白白给钱了。”
面对她的指责,迟鹤酒叹了口气,潸然泪下,开始卖惨。
“姑娘有所不知,在下身患顽疾,不久于人世,想着死前,从南荒来看看京都风光。”
“可谁料被歹人抢走了行囊,我与徒儿也是被逼得没了法子,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如今我身无分文,连饭也吃不上,怕是要病死他乡了,我死也就罢了,可我徒儿还这么小,我实在是舍不得他呀,只能抛下气节,为他挣些饭钱了……”
听见他说这话,阿笙立马也哭着扑了过去:“师父,我不要你死,呜呜呜呜……”
江明棠看着,似乎有些不忍。
她想了想,又拿出些银子,递到了他眼前。
“这些,够你们回乡了吗?”
迟鹤酒的哭声,在看到那些银子时戛然而止,两眼放光。
这是哪里来的救苦救难女菩萨?
他竭力按耐住拿钱的冲动:“在下与姑娘无甚交情,这如何使得?”
“没关系,你拿着这钱治病回乡吧。”
江明棠说着,将那银子塞到了他手里:“以后莫要行骗了,免得带坏了孩子。”
她叹了口气,眸中有些怜悯,转身离开。
迟鹤酒摸着银子,回过神来,下意识叫住了她:“敢问姑娘家住何处?这些银钱,来日在下必当奉还。”
“不必了,我不差这些。”
“那怎么行?”他严肃道,“受人恩惠,岂有不还之理?烦请姑娘告知。”
江明棠想了想,道:“城南五街,威远侯府。”
而后,登车离去。
迟鹤酒一怔。
威远侯府?
他怎么好像在哪听说过?
良久,迟鹤酒一惊。
等一下!
他记得临走前,听靖国公府的下仆们闲聊时提过,他家世子欲求娶威远侯的大小姐。
该不会,就是刚才那一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