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湛予低头吻下去,吻得又重又久,怕她这句话醒了就作废。
顾朝暄被他吻到不得不偏开一点换气,眼尾还带着酒后的潮意,抬手在他肩上推了推,推不动,反倒被他扣得更紧。
他贴着她的唇停住:“是。秦湛予是顾朝暄的。从前是,以后也是——这辈子都是,下辈子也是。”
顾朝暄笑了一下,笑意软软的,被这句话哄得整个人都松了。
她眯着眼看他,慢吞吞地问:“秦湛予啊,你喜欢我多久了?”
他顿了顿,像真在回想,又像不愿把那段时间拆开来算,只说:“……不知道。”
顾朝暄不依不饶,拖着尾音追问:“不知道是多久?五年?十年?”
秦湛予被她逼得低低笑了一声,指腹在她下巴上轻轻捏了下,在提醒她别太得寸进尺:“非要一个数字?”
“我读书那会儿,”顾朝暄眨了眨眼,语气还带点酒后的无赖,“你明明不待见我,我也不待见你。你还送我虫珀,你说你是不是有受虐症啊?”
他看着她,半晌,才慢慢开口,“我不是不待见你。”
“那你那时候摆什么脸?”
“因为你总惹我生气。”
“昂?我们那时候都没说过几句话,我怎么惹你生气了?”
他抬手把她散开的发捋到耳后,指尖在她耳垂上停了一下,“你不看我。你看你想看的、要你要的,谁挡路你就绕过去。你那时候连‘应该注意到我’都不需要。”
顾朝暄被他说得一滞,是啊,她那时候多喜欢陆峥啊。
“那你还喜欢?”
秦湛予俯身,又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很轻,很慢:“是爱你。”
顾朝暄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摸到一半又没力气,手滑下去,落在他胸前不动了。
她困得厉害,还硬撑着问:“你说,如果我们没有江渚重逢,现在是不是就不会在一起了?”
“没有假设。就算没有江渚,我们也会遇见。北京、上海,或者你随手去的一座城市,一条街、一个雨天、一个航班的延误——总有一个拐角会把你递到我面前。”
她含糊地笑了下:“你怎么这么肯定……”
“因为不管你出现在哪儿,我就会先看见你。你不需要回头,我也能认出来。你上台演讲的样子,走路的样子,你皱眉的样子。”
顾朝暄眨了眨眼,困意都被这几句拽亮了一点点:“那要是我一直没看见你呢?”
“那我就一直走到你能看见的地方。你不看我没关系……我会站得更近一点,近到你绕不开,近到你终于愿意说一句‘那就你吧’。”
顾朝暄被他这句话逗得笑出声,笑得肩膀都在抖,酒气把她的笑声泡得软软的。
“秦湛予,你拍个视频吧。”
他眉梢微动:“拍什么。”
“拍我。拍我刚才说的,春节后领证。要是我明天断片了,你就把视频拿出来给我看:你看,是我先提的,不是你逼我的。”
秦湛予没去拿手机,反而把她往怀里收紧些,掌心压在她后颈,轻轻揉了一下。
“不用。”
“为什么不用?”
他没立刻答,只是低头在她唇边轻轻蹭了一下。
顾朝暄见他不说,反倒更来劲了,拖着尾音问得又黏又坏:“是因为我就算反悔了,你也会拖着我去领证吗?”
秦湛予静了一瞬,目光落在她脸上,没躲,也没否认。
“那你可得记得提醒我……春节之后。”
秦湛予低低应了一声,把被角往她肩上掖好,掌心在她背上拍了两下,像哄一个不讲理却终于肯交付信任的人。
“我记得。”他贴着她耳边说,“因为我也等很久了。”
……
春节前夕那天,谢老爷子从军区医院出来。
两家人一起吃了顿饭,挑的是个安静、清淡又讲究的地方。
桌上没有太多虚的热闹,更多是把一年的坎儿轻轻翻过去。
局散得挺早。
对他们这种家庭,过年真不是什么轻松假期,反而更忙。
年关一到,电话、拜访、安排、口径,哪怕坐在桌上吃饭,脑子里也还在过事儿。
桌面看着清淡安静,其实每个人都绷着一根线……说话要有分寸,笑也不能笑太满。
谢老爷子那天状态很好,他就是爱住医院——图清净、图省心、图有人管着日常,顺便还能跟老战友聊两句,舒服得很。
下桌的时候他起身利落,外套一穿,走得比谁都稳。
临走前瞥了他们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就那一下,意思很明显:我知道了,你们自己看着办。
秦湛予先把人送回谢宅。
谢宅那边灯亮得规矩,门口的红也不夸张。
谢老爷子下车的时候不需要人扶,也不需要人搀,脚步稳得很,头都没回,只甩一句“路上注意,明天不要忘记一起去八宝山”,就进门了。
秦湛予没直接回家,车头一拐,往更里头的胡同钻。
门铃响的时候,屋里有人喊了一声“来了”,何潇萧起身去开门,边走边笑:“徐泽瑞,别是你那堆亲戚又来查岗了吧?”
门一开,冷风先灌进来,紧跟着是两道熟悉的身影。
秦湛予穿得利落,外套上还带着一点夜里的寒气;顾朝暄裹着围巾,脸被风吹得微红,整个人却很亮。
何潇萧愣了一下,随即“啧”了一声,侧身让开:“你们终于来了。”
这是顾朝暄回国之后再见他们呢,人还是那么齐。
顾朝暄一边把围巾往下扯,一边从包里摸出一沓红包。
她不是那种随手买两张红纸糊弄一下的。
红包都是细窄的、手感厚实,封口还压了金边,明显提前准备过。
她先给楚悦、牧忻州、徐泽瑞、连慎川他们一人塞一个,又转向何潇萧,递的时候还特意多塞了一个。
何潇萧当场就不乐意:“凭什么我两个?”
顾朝暄笑得理直气壮:“一个是你的,一个是给何阿姨的。你回去记得交差。”
屋里顿时爆笑。
秦湛予没出声,只伸手把顾朝暄往里带了带,顺手接过她脱下来的外套,挂到门边的衣架上。
顾朝暄被暖气一烘,脸上那点被风吹出来的红更明显。
她站在门口被一圈人起哄,反而不慌,笑着把最后一个红包塞进秦湛予手里:“你的。”
秦湛予低头看了一眼,眉梢微动,像要说“我也有?”
又觉得这话说出口太显得没见过世面,最后只把红包收得很稳,指腹在她掌心轻轻一扣,算是回礼。
徐泽瑞把茶几上堆着的糖和橘子往旁边一推,硬生生清出一块空位:“来来来,坐。你俩别站门口当门神,挡风。”
顾朝暄被按进沙发最舒服那块,毯子顺手就扔到了她腿上,热茶也塞到了她手里。
她一低头,发现杯壁是温的,不烫,刚刚好。
这种细节一看就不是徐泽瑞安排的,八成是秦湛予进门前就瞥见她手凉,提前打了招呼。
她端着茶,缓了两口气,才真有一种“过年了”的感觉。
电视里的人还在吵,屋里的人却更吵。
有人开始翻手机放烟花视频,有人吵着明天去哪家吃饺子,有人把酒瓶拿起来看了眼度数又嫌弃,说“这也太温柔了吧”,转身去找更烈的。
那晚的热闹一直拖到很后头。
回去的路上车里很安静。
她靠在座椅里睡得断断续续,睫毛压下来又抬起,跟困意拔河。
到寓所后他几乎没折腾她,只把人安置好,水放在床头,闹钟定了个不算早、但也不允许拖的点。
第二天一早,顾朝暄穿了一身黑,秦湛予也是。
天刚亮透,北京冬天的风还带着夜里的冷意,路上车不多,偶尔有清扫车慢慢开过。
秦湛予后备箱里放得满满当当,花、果、点心、酒水,一样一样分门别类,摆得很规整,连香烛的规格、纸钱的样式都挑得克制,不张扬,也不敷衍。
顾朝暄坐在副驾,看了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喉咙里有点发紧。
谢老爷子上车时精神很好,穿着一身深色唐装,拄着拐杖却走得稳。
秦湛予下车迎他,话不多,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不显殷勤,却处处在前头。
车一路往西,气氛不算沉,但也不轻松。没人刻意说话,更多是各自安静着,把情绪放在心里。
到了地方,山风比城里更冷。
台阶湿着,边缘结着薄霜。
秦湛予先把东西一样样取下来,整理好,再递到顾朝暄手里一些轻的。
她接过来,点了下头,没有推辞。
在碑前的时候,时间好像慢了下来。
顾朝暄站得很直,背影清瘦却不显脆弱。她把花放好,低头的时候,呼吸很轻。
谢老爷子站在一旁,神情肃然,目光落在碑文上,很久没移开。
秦湛予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没有上前,也没有退开,距离拿得刚好。
那一刻,他不是以旁观者的身份站着。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陪同,而是一种明确的姿态。
他来了,站在这里,陪着她,也陪着她的过往。
下山的时候,路更滑。
顾朝暄伸手扶住谢老爷子,步子放得很慢,一阶一阶地往下走。
谢老爷子没有拒绝,只是把力气稍微往她那边分了一点,爷孙俩说着日常闲话。
秦湛予走在后头,隔着两级台阶,目光始终落在他们身上。
只要谢老爷子脚下一顿,他就会立刻停住;只要顾朝暄的步子乱了一下,他的手已经抬起,又在半空中克制地放下。
走到一半,顾朝暄回头看了他一眼。
秦湛予对她笑了一下。
笑得很浅,可他眼睛里的东西又很深。
无疑是心疼。
……
对党员领导干部来说,婚姻变化属于需要向组织报告的个人事项。
一些部门的口径也很明确,把“本人的婚姻变化情况”单独拎出来,列为必须如实填报、按时报备的内容,一般要求在变化后一个月内完成。
不是走过场,也不是“知会一声”就算完,不报、迟报、含糊其辞,轻的会被点名提醒,重一点就是谈话、诫勉,留下记录。
秦湛予很清楚这些。
所以他没有拖,也没有绕。
八宝山回来隔日,他就把材料一项项准备好,按流程递了上去。
个人情况说明、婚姻变化说明、配偶基本信息,字写得不多,但该交代的全交代了,没有一句模糊带过。
报告交上去的第三天,办公室就有人通知他“有个情况了解”,时间、地点说得很正式,却也不算突然。
办公室在楼上。
门一推开,里面坐的人比他预想的还全:几位分管的领导都在,纪检口、组织口、人事口、保密口,连宣传那边都有人在旁听。
桌上放着几份材料,封皮整整齐齐。
为了避嫌,秦言没有出面。
曹铭之坐在最上位,抬手示意他坐。
秦湛予坐下,背挺得笔直,手自然放在膝上,目光不躲不闪。
流程走得很规范。
先是让他再确认一次报告内容,确认是否属实、是否完整。
然后是围绕婚姻对象的基本情况进行了解,包括家庭背景、过往经历、社会关系,还有是否存在现实或潜在的舆情风险。
没有刁难,也没有情绪化的质疑,问题问得很直,也很专业。
秦湛予一一作答。
他没有回避顾朝暄父亲的旧案,也没有替任何人解释、洗白,只是清楚说明案件已经依法处理完结,与顾朝暄本人无关,她的工作、收入、社会关系目前都清晰可查,不存在经济往来不明或利益纠葛。
说到最后,他的态度也很明确。
这是他的个人婚姻选择,他对这段关系负责,也愿意为由此可能带来的风险承担相应的纪律约束。
他不会在工作中为任何私人关系打招呼、走关系,更不会在敏感节点高调操办相关事项。
会议室里短暂安静了一下。
有人翻资料,有人低头记笔记。
曹铭之在这时候开了口,语气不急不缓,从工作角度补了一句评价:秦湛予这些年的履职情况、纪律记录、风险意识,都在档案里写得很清楚,这次婚姻报告本身,流程合规、态度端正。
这句话分量不轻,却又恰到好处。
后面的内容就更偏向于提醒。
提醒他注意边界,注意舆论环境,注意家庭成员的一言一行,尤其是在当前阶段,任何容易被放大的细节,都要自己先想清楚。
没有下结论式的表态,也没有简单一句“同意”或“不同意”。
这种事情本来就不是审批,而是备案、了解、提醒。
谈话结束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
有人合上文件,说了一句“那今天就到这儿”,语气恢复了日常工作的节奏。
秦湛予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角,态度一如来时那样平稳。
走出办公楼的时候,外头天色很亮,北京的冬天难得见到这么干净的蓝。
他站在台阶上停了两秒,才往前走。
……
秦湛予那份结婚报告往上走的时候,消息不会往下掉。
可同等圈层的人不一样。
他们懂流程,也懂风向,更懂“谁在什么时候被叫去哪个楼层坐了多久”这种细节,足够拼出大半个结论。
尤其是“婚姻变化”这种事,文件在系统里流转一圈,总会留下一点痕迹:一句“情况了解”、一个“补充材料”、一次“谈话提醒”。
它不需要谁刻意散播,知道的人自然会知道,不知道的人也没资格知道。
陆峥就是在这种“自然知道”里听见的。
那天北京天气特别好,冬天难得的蓝天,阳光干净得刺眼。
他上午有个会,坐在车里听助理报行程:几点到某处,哪位领导在场,讲话要点,资料在哪一页。
助理的声音很稳,像播报一样一条条往外放。
陆峥却在某一秒突然听不见了。
耳朵里似被什么东西堵住,嗡嗡的,外面的世界全都隔着一层玻璃。
车窗外的树影从眼前掠过,他盯着一株国槐,枝干在风里轻轻晃,晃得他心里也跟着空了一下……空到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一条信息上:同系统的熟人发来的,不长,甚至算得上随意——
“你知道吗?秦湛予打结婚报告了。”
下面跟着一句更轻的补充:“对象是顾朝暄。”
这两句话跟钉子一样,毫不费力地钉进他胸口最软的地方。
陆峥握着手机,指节一点点发白。
助理还在说“九点要开始了”,说“今天安排紧”,说“您要不要提前看下发言稿”。
陆峥没有回应。
他看着那行字,反复确认了几遍。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按原路线走。
助理察觉不对,停下汇报,低声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陆峥说:“靠边停一下。”
司机愣了愣,看了眼时间,又看了眼前方路况,还是把车靠到路边。
车停稳的那一刻,陆峥推门下车,风一下子扑过来,干冷的。
当头一盆水,没把他浇醒,反倒把心口那点热气彻底浇灭。
他走得很慢……助理跟在后面,不敢问太多,只是隔着两步的距离,生怕他出事。
陆峥在路边站了很久,盯着远处一块红绿灯的倒计时,数字跳来跳去,宛若在嘲笑他从小到大所有不肯落笔的决定。
等到红灯转绿,他也没有动。
他没有资格去问一句“为什么”。
因为他从来没有给过她“必须回答”的身份。
他从小到大连她的恋人都不是,更别提什么“被通知”。他只是一个站在她人生旁边,偶尔伸手拦一下、偶尔放一下的影子。
影子没资格对真实发号施令。
陆峥把手机重新翻过来,解锁,点开通讯录。
手指悬在那个名字上方,停了很久。
按下去就会通,通了他能说什么?
“我听说你要结婚了。”
“恭喜。”
“你怎么不告诉我?”
每一句都像笑话,像他自己都听不下去的卑劣。
他把烟盒摸出来,叼了一根,点火的时候手抖了一下,火苗蹿起又灭,他吸了一口,呛得喉咙发涩。
烟雾浮起来,遮了一点视线,也遮不住那股突然涌上来的狼狈。
助理试探着提醒:“陆主任,会议……”
陆峥把烟掐掉,没扔,攥在掌心里。
他说:“把会往后挪,能挪就挪,挪不了就说我临时有情况。”
助理脸色变了,想劝,又不敢劝。
工作手机一直震动,跟催命一样。
陆峥抬头望了一眼天,天很蓝,蓝得不近人情。
他想到小时候顾朝暄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她说她喜欢阳光好、风不大、空气干的北京。因为那样会让人觉得生活还能往下过。
可他那一刻只觉得,阳光太亮,亮得刺人。
他最后还是拨出了电话。
嘟声响了一下,两下。
他几乎想在对方接起之前挂断,可那边偏偏就在第三声时接了。
“喂?”
她的声音不急不缓,听起来很正常,甚至带着一点刚忙完事的松。
陆峥却在那一瞬间,听见自己胸腔里那口气断了一截,疼意不是炸开的,是慢慢渗出来的。
渗到肋骨缝里,渗到胃里,渗到指尖发麻。
他开口时,声音轻得不似自己的:“朝朝。”
那边静了一下,没有立刻问“怎么了”,也没有挂断,只是很淡地“嗯”了一声。
陆峥站在路边,风从领口灌进去,他还是觉得冷。
他想说很多,想问她是不是认真的,想问她是不是想清楚了。
可每一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按死。
他终于只剩一句很不体面的真话:“我听说你要结婚了。”
“是。”
“恭喜你。”
“谢谢。”
陆峥握紧手机,掌心出了一点汗。
他想问“你现在幸福吗”,想问“你真爱秦湛予吗”,可他又知道自己问了也没有意义。
她要是幸福,他该难堪;她要是不幸福,他更难堪。
因为他根本没立场把她拉回来。
他沉默太久,那边终于像例行公事一样补了一句:“陆峥,你找我还有事吗?”
陆峥张了张嘴,声音哑得厉害:“没事。就是……想跟你说一声,新年快乐。”
“你也是。”
电话挂断的那一刻,陆峥站在原地。
有些人输不是输在不够爱,是输在不敢下场。
他站在风里很久,直到助理轻声提醒他“再不走真的来不及”,他才刚回过神一样,把手机收回口袋,转身上车。
车门关上的那一瞬间,他在玻璃倒影里看见自己的脸:很冷,很稳,也很空。
像一个终于明白自己失去的东西再也回不来的成年人。
……
除夕夜的谢宅,比平日里亮一些,但并不喧闹。
院子里挂了灯。
屋里暖气开得足,饭桌上菜摆得整齐,样式不算多,但样样讲究。
谢老爷子坐在主位,精神很好,吃得慢,也吃得稳,偶尔抬头看顾朝暄一眼。
顾朝暄一整晚都很安静。
她陪着老人吃饭、夹菜、应声,礼数周全,情绪也稳。
年夜饭吃完没多久,外头有人按门铃。
李婶正起身收碗,听见动静,愣了一下,抬头看向门口。
谢老爷子没说话,只是慢慢放下筷子,像是心里已经有了数。
门被打开。
冷风先灌进来,紧接着才是人影。
陆峥站在门口,穿得很正式。
他手里提着东西。
“李婶,除夕快乐。给您也带了一份。”
说着把手里准备的礼物递过去,包装不花哨,但一看就知道不是路边随手买的。
李婶怔了怔,忙把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才接过来,嘴上连连应着:“太客气了,你这孩子带什么礼物……同乐同乐。”
陆峥点头,没多寒暄,目光很快越过她,落进餐厅里。
顾朝暄站在餐桌旁,原本正低头收拾杯子,听见动静,抬头看过去。
她的动作停住了。
陆峥的视线也落在她身上。
两个人隔着一段不算远的距离。
两年没见了。
顾朝暄的变化其实不大,只是整个人比从前更安定了。
她穿着红色毛衣,头发挽起,脸上没有太多妆容,却显得很干净。
那是一种被妥善对待过的状态。
陆峥在原地站了两秒,才走进来。
他先向谢老爷子拜了个年,姿态很端正,说辞也克制,没有多余寒暄。
谢老爷子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坐,语气平平,却并未显得冷淡。
陆峥没有立刻坐下。
他把木盒放到茶几上,这才抬头看她,声音低而平:“过年好。”
她点了下头:“过年好。”
没有多余的话。
那句寒暄落地之后,两个人之间反而更安静了。
谢老爷子示意他坐下吃东西,李婶去倒茶,屋里的气氛被强行拉回日常。
陆峥把木盒往前推了推。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盘棋。
材质很好,棋子温润,落在木盘上几乎没有声响,一看就不是寻常物件。
“给您的。”他对谢老爷子说,“新年礼,不算贵重,就是个心意。”
谢老爷子看了一眼,点头收下,说了几句感谢的客气话。
谢老爷子和陆峥在客厅里说话,话题被他们刻意拉得很正。
工作、老同事、旧事里那些能笑一笑就翻篇的桥段。
电视的声音在旁边兜着热闹,茶盏轻碰,看起来像一屋子都挺圆满。
顾朝暄没插话。
她把该收的都收了,把该放的都放了,最后端着一杯温茶起身,说自己回房间换件衣服。
谢老爷子“嗯”了一声,没拦,眼神却在她背影上停了两秒。
房门合上,世界就安静了。
没一会,门外就响了两下敲门声。
顾朝暄指尖在窗框上停了一下,隔了半秒才开口:“谁?”
“我。”陆峥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比刚才在客厅更低,也更哑,“方便吗?”
她没说方便,也没说不方便。
顾朝暄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走廊的灯从缝里挤进来,落在陆峥的肩线和眉骨上。
他站得很规矩,没往里探,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袋。
顾朝暄看了眼文件袋,没动。
陆峥把文件袋往前递了一点,声音压得很稳:“这个给你。”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
文件袋摸上去干净,边角却有一点细微的折痕。
她低头拆开封口。
里面先滑出来的是一张覆膜的复印件,接着,是那本红色的房产证。
那一瞬间,顾朝暄宛若被人按住了喉咙。
她指尖僵了一下,房产证的封皮很硬,红得刺眼,刺得她眼睛发酸。
她把那行地址看清楚,心里那根绷了一晚的线忽然“嗡”地一声——不是断,是狠狠回弹了一下。
她抬头看他,“这是什么?”
陆峥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想把她每一寸情绪都记住,又不敢多看,怕多看一秒就会失控。
他喉结动了动,还是把话说出来了。
“结婚礼物。”
四个字落地,屋里更安静了。
她把它往文件袋里塞回去,塞到一半又停住。
“你怎么拿回来的?”
陆峥的眼神闪了一下,很快又稳住:“走了些手续,合法的。该补的税、该交的款、该签的东西,都签了。”
顾朝暄把文件袋往他手里推回去,“我不能收。”
陆峥没有接。
“为什么不能?”他声音哑得厉害,“你要结婚了,嫁妆本来就该有人给。你母亲不在了,你姥姥不在了……顾家那边——”他顿了顿,像吞下一口更难听的话,“该给你的人都给不了你。”
顾朝暄睫毛轻轻一颤。
可眼泪这东西最不听话,明明咬着牙忍着,它还是从眼角滑下来,慢慢的,一条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痕。
指腹抬起来的时候,指尖都在发紧,却还是落到了她脸颊上,把那滴泪擦掉。
那一下很短。
短到顾朝暄甚至来不及躲。
他的指腹带着一点凉,擦过去的时候,她眼睫颤了颤,似被触到某种旧年的习惯——小时候她摔了、哭了,陆峥也是这样,皱着眉,一边嫌她“娇气”,一边又最先伸手。
可他们都回不去了。
陆峥的手没有再停留,到底怕自己贪心。
他把手收回去,掌心却空得厉害。
低声叫她的名字,叫得很慢。
“……朝朝,你结婚那天我就不来送你了,你别怪我。”
顾朝暄没说话,只是把那只文件袋攥得更紧了些。
他对她微笑:“新年快乐啊,顾朝朝。这一次……你一定要真的快乐。”
“记得收好。”
陆峥说完,转身。
走廊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门槛上。
宛若一条旧路,走到尽头就得断。
谢宅的屋里还热闹着,电视里春晚的笑声隔着门板传出来,犹如一层薄薄的纸,把他跟这家的团圆隔开。
院门一推开,冷风立刻钻进大衣里。
灯笼挂得规矩,红光落在石阶上。
陆峥刚踏出两步,门外那条胡同口,正好又有车灯扫进来。
一辆黑色的车停得很静,熄火也很利落。车门打开,秦湛予下车。
他一身黑色大衣,手里提着大小包,纸袋、礼盒,分门别类,拎得稳。
陆峥的脚步在台阶下停了半秒。
秦湛予也看见了他。
两个人隔着院门口那一点灯影对视了一眼,没有挑衅,没有得意,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
陆峥的目光很快移开,看见一个过路人一般。
秦湛予也同样。
他们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风从中间穿过去,把衣摆吹得一掀。
陆峥闻到秦湛予身上很淡的冷香,像雪后金属的味道;秦湛予的视线却始终端正,落点甚至没有偏离院门的门槛。
一个往外走。
一个往里进。
陆峥的手指在口袋里攥紧了车钥匙,金属硌得掌心发疼,他没感觉一样,步子更稳了些。
秦湛予提着袋子跨进院子,门轻轻合上,隔绝了风,也隔绝了外面那个人最后一点停留的温度。
红灯笼在头顶晃了一下。
像某种无声的宣判:该结束的,已经结束。该开始的,正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