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五下午,天又阴了。
余则成坐在办公室里,桌上摊着一堆报表——这个月的经费支出、人员补贴、办公耗材……一笔一笔的,看得他头大。他揉了揉太阳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凉了,又苦又涩,他皱皱眉,还是咽下去了。
电话响了。
“喂?”
“则成啊,来我这儿一趟。”是吴敬中的声音,听着挺高兴的。
“现在?”
“现在。”
余则成放下电话,整了整军装。领口有点紧,他松了松扣子,又觉得太松,重新扣上。照了照镜子,脸有点白,他搓了搓,让脸上有点血色。
走到站长室门口,他敲了敲门。
“进。”
推门进去,屋里除了吴敬中,还有一个人——穿着绸衫,戴着金丝眼镜,四十来岁,面生。见余则成进来,那人站起来,微微欠身。
“则成,来来来,坐。”吴敬中招招手,“介绍一下,这位是香港来的陈老板,做贸易的。”
余则成心里“咯噔”一下。香港来的?陈老板?他编出来的那个“陈先生”,真有人了?
他面上不动声色,跟陈老板握了握手:“陈老板好。”
“余副站长好,久仰大名。”陈老板说话带着广东口音,但国语说得还行。
三人坐下。吴敬中亲自泡茶,动作慢悠悠的,一边泡一边说:“陈老板这次来台湾,是想跟咱们谈点生意。”
“生意?”余则成看向陈老板。
“是啦是啦。”陈老板笑眯眯的,“我主要做药品和古董生意。香港那边需求大,台湾这边……货源也多嘛。”
他说得含蓄,但余则成听懂了。药品——西药,盘尼西林那些;古董——大陆逃难过来那些人手里藏的好东西。这些都是紧俏货,倒腾出去能赚大钱。
“则成啊,”吴敬中把一杯茶推到他面前,“陈老板这个生意,我想了想,觉得可行。港口那边,现在查得没那么紧了,咱们可以重新开张。”
余则成端起茶杯,吹了吹:“站长,风险还是有的。二厅那边……”
“二厅现在忙着呢。”吴敬中笑了,“你上次那招,把他们耍得团团转。现在他们满世界找那个‘策反计划’,哪有空管咱们这些小事。”
“可是……”
“没有可是。”吴敬中摆摆手,“则成,这事我想好了,交给你办。你脑子活,人又谨慎,交给你我放心。”
余则成放下茶杯,手指在杯沿上轻轻摩挲。他心里明白,这是吴敬中在给他“甜头”,港口生意油水大,交给他办,是信任,也是拉拢。但他不能表现得太精明,也不能表现得太笨。
“站长,”他犹豫着说,“我以前在天津站,没搞过这些。怕……怕办不好。”
“怕什么。”吴敬中拍拍他的肩膀,“有我在呢。再说了,陈老板是行家,他会教你的。”
陈老板赶紧点头:“余副站长放心,流程我都熟。港口那边,我也有关系,打点好了。”
余则成想了想,才说:“那……我试试。”
“不是试试,是必须办好。”吴敬中从抽屉里拿出个文件夹,推过来,“这是前期要走的货单。你看看,尽快安排。”
余则成接过文件夹,翻开看了看。第一页列着药品清单:盘尼西林五百支,奎宁三百盒,还有其他几种西药。第二页是古董清单:字画十幅,瓷器八件,玉器五件。底下标着预估价格,数字不小。
他合上文件夹:“站长,这些货……从哪儿来?”
“这个你别管。”吴敬中说,“你只管安排出货。港口那边,我会打招呼。船是陈老板安排的,到香港有人接应。你只要把账目理清楚,别出纰漏就行。”
“账目……”余则成顿了顿,“站长,这账……怎么记?”
吴敬中看着他,笑了:“则成啊,你是聪明人。该记的记,不该记的……就别记了。”
余则成听懂了。这是要他在账上做手脚,把一部分钱“消化”掉。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
“好。”吴敬中站起身,“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则成,你抓紧办。陈老板在台北待不了几天。”
“是,站长。”
从站长室出来,余则成觉得手里的文件夹沉甸甸的。他回到办公室,关上门,把文件夹放在桌上,盯着看。
香港生意,终于开始了。虽然跟他之前设想的不太一样——他编了个“陈先生”,结果真来了个陈老板——但本质上是一回事:利用职务之便,走私敛财。
他翻开文件夹,重新看那些清单。药品,古董……这些东西从哪儿来?吴敬中没说,但他猜得到——药品是从黑市收的,或者从军方仓库“流”出来的;古董是从那些逃难来的有钱人手里压价买的,或者干脆是抢的、骗的。
这些东西运到香港,一转手就是几倍的利润。利润怎么分?吴敬中拿大头,陈老板拿一部分,他余则成……能分到多少?
他不知道。也不在乎。他现在想的不是分钱,是怎么把这事儿办好——既让吴敬中满意,又给自己留条后路。
他拿起笔,开始算账。货值多少,运费多少,打点费多少,利润多少……一笔一笔算得很细。算完了,他看着那些数字,脑子里有了主意。
得在账目上留点破绽。不能太明显,也不能完全没有。要让吴敬中觉得,他余则成懂规矩,知道该怎么做,但不够精明,有些地方考虑不周。
这样,吴敬中才会更放心用他,一个太精明的人,不好控制;一个太笨的人,办不成事。他得卡在中间,既能把事儿办了,又让吴敬中觉得能拿捏住他。
他开始做账。故意把几笔打点费算高了些,把运费多记了一成,还在利润分配上留了个不明显的小漏洞,但仔细看能看出来。
做完账,他检查了一遍,确认没问题,才把账本锁进抽屉。然后他开始安排出货的事。
先给港口管理处打电话。接电话的是王处长,跟吴敬中关系不错。
“王处长,是我,余则成。”
“余副站长啊,有何吩咐?”
“有批货要出,站长交代的。”余则成说,“明天晚上,三号码头,陈老板的船。麻烦您给安排一下。”
“明白明白。”王处长笑呵呵的,“站长交代的事,我一定办好。”
挂了电话,余则成又给陈老板住的旅馆打电话。陈老板接的,声音有点喘,像是在忙什么。
“陈老板,出货时间定了,明晚八点,三号码头。您的船能准时到吗?”
“能能能,没问题。”陈老板说,“余副站长办事真快啊。”
“应该的。”余则成说,“还有件事,货到香港后,款项怎么结算?”
“这个您放心。”陈老板说,“货到付款,港币结算。我直接汇到您指定的账户。”
余则成报了个吴敬中给他的账户,一个香港的户头。
“好,我记下了。”陈老板说,“余副站长,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挂了电话,余则成靠在椅子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接下来,就看这生意顺不顺利了。
第二天晚上,雨下得很大。
余则成穿着雨衣,站在三号码头的仓库里。仓库很大,很暗,只有几盏昏黄的灯,照着堆积如山的货物。
陈老板的船已经靠岸了,是一艘不大的货船,船身漆着“顺风号”三个字,字迹斑驳。工人们正在装货,一箱一箱的,动作很快。
王处长也来了,穿着雨衣,站在余则成旁边,递了根烟给他。
“余副站长,抽一根?”
“谢谢,不抽。”余则成摆摆手。
“这雨大的。”王处长自己点上烟,吸了一口,“不过也好,雨天查得松。”
余则成点点头,眼睛盯着那些货箱。药品箱上贴着英文标签,古董箱用稻草裹得严严实实的。工人们搬得很小心,怕摔了。
“这批货……值不少钱吧?”王处长问。
“还行。”余则成说,“站长交代的事,办好就行。”
“那是那是。”王处长笑了,“余副站长办事,站长放心,我们也放心。”
装完货,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雨还没停,哗啦啦的,打在仓库的铁皮屋顶上,声音很响。陈老板从船上下来,走到余则成面前。
“余副站长,货都装好了,没问题。”
“好。”余则成说,“路上小心。”
“您放心。”陈老板压低声音,“款项三天内到账。”
船开了,慢慢驶出码头,消失在雨夜里。余则成站在码头边,看着那艘船越来越小,最后看不见了。
王处长走过来:“余副站长,回吧,雨大。”
“嗯。”
回到住处,余则成浑身都湿透了。他换了身干衣服,坐在桌前,把今晚的事记下来——时间、地点、货品、人员,都记清楚。这是他的习惯,凡事留个底,万一将来有用。
记完了,他锁进抽屉最底层。然后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
这生意,算是开张了。吴敬中会满意吗?会分他多少钱?他不知道。他也不在乎钱,他在乎的是吴敬中的信任——越信任他,他能接触到的情报就越多,能做的事也越多。
三天后,款项到了。
吴敬中把他叫到站长室,脸上笑呵呵的。
“则成啊,坐。”
余则成坐下。吴敬中从抽屉里拿出个信封,推过来。
“这次生意办得不错。这是你的。”
余则成接过信封,捏了捏,挺厚。他打开看了看,是金条,五根,黄澄澄的。
“站长,这……”
“拿着。”吴敬中摆摆手,“该你的。以后好好干,少不了你的。”
“谢谢站长。”余则成把信封揣进怀里。
“账目我看了。”吴敬中喝了口茶,“做得还行,就是有些地方……可以再精细点。”
余则成心里一紧,但面上很平静:“站长您指点。”
“打点费这块,记高了点。”吴敬中说,“港口那边,老王跟我关系不错,用不着那么多。”
“是我考虑不周。”余则成赶紧说,“下次注意。”
“没事,第一次嘛。”吴敬中笑了,“慢慢来。则成啊,你这个人,实诚,肯干,就是有时候……太实在了。做生意,该省的要省,该花的要花。这个度,你得把握好。”
“是,站长教训得对。”
从站长室出来,余则成摸了摸怀里的金条,心里那块石头落了地。吴敬中看出账目上的破绽了,但没怀疑他,只是觉得他“太实在”。这就好,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晚上,吴敬中叫他去家里吃饭。
梅姐做了一桌子菜,有鱼有肉,很丰盛。吴敬中开了瓶酒,给余则成倒了一杯。
“则成,来,喝一杯。”
“站长,我敬您。”
两人碰杯。酒很烈,余则成喝了一口,辣得他皱眉头。
梅姐在旁边看着,笑呵呵的:“则成啊,慢点喝。这酒烈,容易上头。”
“谢谢师母。”
吃饭的时候,吴敬中话挺多,说站里的事,说局里的事,还说以后生意怎么做。余则成听着,偶尔附和几句,大部分时间。
梅姐不停给他夹菜:“则成,多吃点,看你瘦的。”
“谢谢师母。”
吃完饭,梅姐去洗碗。吴敬中和余则成坐在客厅里喝茶。
“则成啊,”吴敬中点了一根烟,“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站长您说。”
“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余则成愣了一下:“站长,您的意思是……”
“我是说,你在台北站,不能一直当个副站长。”吴敬中吐了口烟,“你还年轻,有能力,应该往上走。”
余则成低下头:“站长栽培,我已经很感激了。”
“感激归感激,前途归前途。”吴敬中说,“毛局长现在对你印象不错,这是个机会。好好干,等过段时间,我帮你运作运作,往上提一提。”
“谢谢站长。”余则成声音有点哽咽——这次不是装的,是真的有点感动。不管吴敬中出于什么目的,这话说得让人暖心。
“不过,”吴敬中话锋一转,“往上走,得有业绩。光靠日常工作是没用的,得有点……特别的表现。”
余则成听懂了。特别的表现,就是继续把生意做好,给吴敬中,也给毛人凤,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
“我明白,站长。”
“明白就好。”吴敬中拍拍他的肩膀,“则成,我看好你。”
又坐了一会儿,余则成告辞。
走出吴公馆,夜风很凉。余则成走在街上,脑子里想着吴敬中那些话。
往上走……提一提……特别的表现……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得更深地卷入这些生意,卷入这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意味着他离危险更近一步,但也离组织的目标更近一步。爬得越高,能接触到的情报就越核心。
他摸了摸怀里的金条,又摸了摸口袋里的平安符。
回到住处,他打开灯。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他把金条拿出来,放在桌上,盯着看。他不需要这些。他需要的是情报,是信任,是往上爬的机会。
他把金条收起来,锁进抽屉。然后他坐到桌前,拿出纸笔,开始写。不是写什么重要东西,就是随便写写,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理一理。
写着写着,他停下来,看着窗外。
他想起了在天津的时候。那时候他也干过类似的事——帮吴敬中搞钱,搞关系。那时候觉得是为了生存,为了潜伏。现在呢?现在还是为了潜伏,可这路越走越黑,黑得他有时候都看不清方向。
他摇摇头,把这些念头压下去。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现在要做的,是把眼前的事办好,取得吴敬中的信任,往上爬。
他重新拿起笔,继续写。写的是接下来的计划,怎么把生意做大,怎么在账目上做得更“合理”,怎么在吴敬中面前表现得既忠诚又能干。
他知道吴敬中是怎么想的——余则成是颗好棋子,也是棵好摇钱树。棋子要用好,摇钱树要护好,但不能让棋子知道自己是棋子,也不能让摇钱树知道自己是摇钱树。
余则成笑了笑,笑容有点苦。
他知道自己是棋子,也知道自己是摇钱树。但他还得继续演,演那个“实诚”、“肯干”、“不够精明”的余则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