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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古钱疑云

    雨后的北平,空气里浮着一层洗不净的土腥气,混着槐树将死未死的枯叶味道。李宅的朱漆大门紧闭,隔绝了门外伸长脖子的看客,却关不住窃窃私语,像潮湿墙角下蔓延的霉斑。

    苏曼卿蹲在尸体旁,指尖悬在那枚古钱币上方,迟迟没有触碰。

    铜钱泛着幽暗的、近乎青黑的色泽,绝非寻常流通货币那种磨损温润的黄。钱体比寻常铜钱厚重,边缘不规整,像是浇铸后未曾仔细打磨。她屏住呼吸,用镊子小心翻过。正面是扭曲的符文,中间一个笔力沉峻的“镇”字,背面则是盘绕的、似龙非龙的图案,鳞片细密,透着股阴森的工巧。钱孔周围,有一圈暗红色的渍,不知是铜锈,还是别的什么。

    “门窗从内闩死,无撬痕。昨夜风雨大,更夫也没听见异响。”旁边的老巡警低声汇报,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死者脸上那抹凝固的笑。那笑容太舒展,太满足,与胸口压着镇物的死法格格不入。

    苏曼卿直起身,环顾这间充斥着紫檀家具和字画的书房。太整齐了,整齐得像戏台。李老板仰靠在黄花梨圈椅里,手自然垂落,仿佛只是小憩。除了那枚钱,这里没有挣扎,没有痛苦,甚至没有一丝人气将散的混乱。死亡被某种力量精心安排过,成了静谧仪式的一部分。

    她不是没听过“压胜钱”。小时候在河北乡下,听老人提过,那是“厌胜钱”,不是拿来花的,是拿来镇宅、压邪、甚至咒人的。但那些多是粗糙玩意,图案无非是“天下太平”、“祛邪避恶”之类。手里这枚,透着一股截然不同的、近乎官制的严整与诡谲。

    “不是民国的东西。”她喃喃道,将钱币装入证物袋,那沉甸甸的凉意隔着棉布手套渗进来,“怕是前朝的物件。”

    ***

    琉璃厂的空气是另一种浑浊。旧纸、陈墨、干涸的浆糊、还有无数古物沉睡又苏醒的气息,交织成一片滞重的帷幕。店铺鳞次栉比,幌子半新不旧,掌柜们坐在昏暗里,眼神像藏在苔石下的鱼。

    苏曼卿换了身半旧的阴丹士林蓝旗袍,外罩开衫,手里捏着那枚钱的拓片,连走了三四家,得到的都是摇头。有人说是“花钱”,有人瞥一眼就推说不懂,眼神却躲闪。直到“博古斋”的老掌柜接过拓片,架起老花镜,就着窗口天光看了许久。

    老人手指枯瘦,拂过拓片上那盘龙纹,叹了口气。“姑娘,这可不是玩闹的东西。厌胜钱,分很多种。但这种制式,这个‘镇’字写法……我年轻时,听我师父提过一嘴,像是跟‘镇局’有关。”

    “镇局?”

    “老话儿了。”掌柜声音沙哑,像风吹过空瓦罐,“说是前朝,有些地方动土、修桥、盖大宅,怕惊了地下的东西,或是坏了风水,会请人做‘局’,用特制的钱币埋在地下,或悬在梁上,镇住那股‘气’。这钱,就是‘局眼’。不过那都是光绪年间甚至更早的传闻了,后来洋枪洋炮都来了,谁还信这个?手艺也早绝了。”

    “哪里能找到懂这个‘局’的人?”

    掌柜摘下眼镜,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里有怜悯,也有告诫。“懂的人?要么死了,要么不敢说自己懂。姑娘,听我一句,沾上这种事,不吉利。这钱……近几十年,没见过了。它不该再出现。”

    ***

    几乎同时,北平图书馆西文阅览室高大的穹顶下,沈砚秋正对着一片死寂的尘埃,指尖微颤。

    《北平异闻录》就摊在面前,旁边是几本厚重的《金石索》、《古钱汇》。祖父用秘文批注的那几页,他对照家传的密码本,勉强译出了一些令人心悸的片段:

    “……光绪十六年,西山地震前,有方士言‘地龙躁动’,需以‘镇龙局’安之。取西山精铜,择阴年阴月阴日,于子夜铸钱九枚,刻以缚龙纹、镇字诀。分埋于九处地脉节点,可锁地气,平灾厄。然施术者必遭反噬,非大功德不可为。后局成,地果未大震,然方士七窍溢血,三日后暴卒,九钱不知所踪……”

    “镇龙局”。沈砚秋心脏狂跳。地图碎片上那模糊的标记,与书中提及的“西山”、“地脉节点”隐隐呼应。而李老板之死,那枚带“镇”字的钱……会是失踪的九枚之一吗?它为何出现在一个富商胸口?是镇压,还是……献祭?

    他猛地合上书,皮革封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阅览室里引来远处管理员不满的一瞥。必须找到实物对照,必须去古玩市场看看有没有类似的钱币,或者,有没有人听说过“镇龙局”的蛛丝马迹。

    ***

    博古斋内,苏曼卿刚将拓片收好,门帘一响,带进一阵微凉的穿堂风。

    进来的是个年轻男人,穿着挺括却略显陈旧的灰色长衫,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手里紧攥着一本蓝布面笔记本。他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径直走向柜台,开口声音清朗却急切:“掌柜,请问可否见过一种前朝厌胜钱,上有‘镇’字,背面有龙纹?”

    苏曼卿心头一跳。

    老掌柜眯起眼,看看来人,又瞥了一眼一旁的苏曼卿,苦笑:“今儿是什么日子,净问些不该问的老物件。”

    沈砚秋这才注意到旁边站着的女子。她身姿笔挺,眉眼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锐利,即便穿着便装,那打量人的目光也像刀子刮过,带着巡捕房里才有的审慎与不耐。他下意识皱了皱眉,觉得此人莽撞,打扰了询问。

    苏曼卿同样在打量他。文绉绉,书呆子气,脸色白得跟终日不见光似的,问话直通通,不懂半点江湖门道。迂腐。她在心里下了判断。

    “你也找这钱?”苏曼卿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职业性的压迫感,“为什么?”

    沈砚秋推了推眼镜,语气有些硬:“学术研究。与一桩旧闻有关。”他不习惯被人盘问,尤其对方眼神如此直接。

    “巧了。”苏曼卿从袋中取出证物袋,隔着玻璃纸,那枚青黑色的钱币泛着冷光,“我为此钱而来。它压在一个死人胸口。”

    沈砚秋瞳孔骤缩,上前半步,想看得更仔细些。苏曼卿却手腕一翻,将钱币收回。“警察办案。闲杂人等,少打听。”

    “死人?什么样的死人?在哪里?”沈砚秋追问,完全没理会她的警告,心思全被那枚钱币和“死人”二字攫住。难道祖父笔记里的记载,并非虚妄传说?难道那反噬……

    “无可奉告。”苏曼卿转身欲走。跟这种书呆子扯上关系,只会添乱。

    “等等!”沈砚秋拦住她,也顾不得迂回了,“这钱可能关系到一个叫‘镇龙局’的秘术,很危险!书里记载,用它的人……”

    “书里?”苏曼卿嗤笑一声,打断他,“这位先生,破案靠的是证据和线索,不是故纸堆里的鬼怪故事。让开。”

    沈砚秋被她语气里的轻蔑刺到,脸涨红了些:“莽撞!你根本不知道这可能涉及什么!”

    “我知道我在查凶案。”苏曼卿目光如冰,“而你再妨碍公务,我可以请你回局里‘慢慢研究’。”

    两人目光在博古斋昏黄的空气里相撞,一个是不容置疑的锋锐,一个是固执己见的灼热。老掌柜缩在柜台后,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最终,沈砚秋侧身让开了路,看着那抹蓝色身影利落地掀帘离去。他握紧了手中的笔记本,纸张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苏曼卿走出店门,秋阳刺眼。她脚步未停,心里却沉了一分。那书呆子虽然迂腐,但“镇龙局”三个字,和老掌柜的欲言又止,像两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原本清晰的凶案迷雾,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属于旧日北平的黑暗渊薮。

    而沈砚秋站在博古斋内,望着晃动的门帘,那枚青黑钱币的影像和女子冷冽的眼神交织在一起。学术的探究,骤然撞上了血腥的现实。祖父的密码、失踪的古钱、离奇的死亡……还有那个莽撞的女巡捕。一切都被那枚小小的“厌胜钱”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的、隐藏在北平繁华街巷下的诡谲世界。

    风穿过琉璃厂长长的街道,卷起落叶和尘埃,也送来了远处隐约的、卖硬面饽饽的苍凉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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