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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山杏花

    九年光阴,在山林荣枯寒暑里平淡而过。

    迟客更老了,讲课时常会忽然顿住,遥望远山安静下来,隔上好一会儿才又缓缓醒转,仿佛从某个遥远的梦里费力跋涉回来。

    狐狸和胖黄鼠狼衔来松果。

    迟客剥着松子吃得开心,讲完课,会给山友们再讲些山外故事,狐狸与黄鼠狼认真倾听,听到有趣处高兴蹦跳,喉咙里发出怪叫声。

    迟客猜得到,它们俩在模仿学习人语。

    最早相识的黑蛇,却始终带着本能的冷漠。

    若有可能,迟客何尝不希望黑蛇能学得快些,奈何万物天赋各异,狐狸灵慧颇高,而蛇类多赖本能行事,开启灵智本就千难万难,狐狸十次就能领会的,黑蛇需要一千次、一万次的重复。

    不知黑蛇如何修炼,但从平日行径也能猜出个大概。

    狐狸与胖黄鼠狼好歹能摸索些祖辈传承,慢虽慢,终归有路可循。

    而黑蛇修炼方式极粗糙,各种莽撞的尝试与冒险,错了便立刻修改,硬生生走出一条它自己的路。

    也不能说黑蛇做的不好。

    至少黑蛇真真切切走在修炼路上,反观自己这个万物之灵,却白白蹉跎了此生。

    唉,这修行之路……难呐。

    黑蛇看着迟客,这些年目睹了他生命热量衰减,很慢,没有缓和迹象,随着时间推移流失速度愈来愈快,即将达到某个界限。

    独自盘着的时候,开始浮起一丝关于死亡的疑惑。

    见过别的狐狸衰老死亡,也见过胖黄鼠狼的同类死掉,甚至见过人类腐烂,活了这么久,附近山野只有三个存在一直没有临近死亡,就是自己以及狐狸还有胖黄鼠狼。

    那么,也只有特殊存在才能持续活着,人类当中的特别存在应该也能做到。

    自己又能活多久呢?

    死亡是什么感觉?类似饥饿干渴吗?又或者某种从未体验过的疼痛?

    为了找到答案,特意去咬了一只野鼠。

    观察野鼠在挣扎与扭动中渐渐静止,黑蛇认为死亡大抵是痛苦的,自己不喜欢疼痛,所以要活着,让身躯更长、脑袋更大,呼吸更多雨气就会活下去。

    话说……

    自从记忆一点点堆积起来,忧愁也多了,可真是个好事呢。

    黑蛇冷眼旁观,看迟客生命衰弱。

    因为不知道该做什么,所会的也只有嗅与看,嗅到不好的味道,看见他的虚影摇摇晃晃与身躯贴合不稳,每当晃动时,迟客都会走神或陷入昏睡。

    入秋。

    孤岩小院那尊丹炉很久没冒烟了。

    迟客垂垂老矣,在为数不多的清醒时间里,忙着将积攒的丹药细细分门别类,再小心装进不同木匣,一些要寄给故交好友,另一些留给山外相熟村民。

    曾经年轻的书童成了沉默老仆,猎户小子如今是能独当一面的壮汉,也有了自己的娃。

    追随多年都分到了丹药,在这缺医少药年代,都是能救命的好东西。

    最后,是半生积攒的书籍,大概是送不出去了,即便送出也没人当回事,便不送了。

    弯下腰,用厚纸将书册认真包起来。

    再由猎户汉子和老仆帮忙,抬到崖壁一处干燥岩缝前。

    从幽暗裂缝内朝外望去,能看见迟客将厚重纸包逐一放进来,慢慢垒起,一点点堵住了外头的光亮,最后剩下漆黑……

    天很冷,便整日裹着旧毯子,悠闲听老鸦聒噪。

    窗外漫天大雪,屋里烧得暖烘烘。

    回想这一生其实挺不错,没遭过大病折磨,耳不聋,眼不瞎,能得享善终,在这人命如草的乱世算得上有福之人,除了炼炁成仙念想落了空,似乎也没什么遗憾了。

    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睡着。

    开春。

    暖阳一照,山阴残雪塌软减少,滴水砬子冰瀑消融,谷底传来闷了一冬的流水声。

    窗内,迟客拢着袖,看屋檐冰溜子断了根,从窗前掠过摔得粉碎发出脆响,万物都在苏醒,唯有自己像最后一块赖在背阴处的冰,悄无声息融化。

    山里杏花急急地开了,一树树淡粉,洇在青灰嶙峋崖壁前,漫在枯黄色山脊间。

    风卷着花瓣悠悠落入孤岩小院。

    迟客费力抬起沉重眼皮,呼吸拉得极长,胸腔深处带着破风箱似的长长嘶声,伸出皱纹老手,颤巍巍从桌上拾起一片花瓣。

    长叹一声,手扶桌沿一点一点撑起身。

    带上垫子,由老仆搀扶着出门,阳光明媚,暖融融晒在脸上。

    缓缓挺直腰脊,然后,沿被踩得发亮的小径朝巨岩走去,一个冬天未见,蛇兄应该已经醒了吧。

    半山腰巨岩。

    晒太阳的黑蛇看见迟客缓慢走来,吐了吐信子,热感应中对方散发的热量与往常无异,可当切换至灰暗视野,清晰看到躯壳里的虚影热量快速流逝,脑仁里浮现个念头,以后,大概没人在晨光里絮絮叨叨讲课了。

    远处山坡一声狐鸣,狐狸轻快跑过来。

    片刻功夫,胖黄鼠狼也窸窸窣窣爬上岩石,四位野修一同沐浴晨光呼吸吐纳。

    临近晌午,迟客笑着起身。

    正了正衣襟,对三位山友郑重抱拳拱手。

    “诸位,告辞了。”

    狐狸和胖黄鼠狼人立而起,俩前爪笨拙抱拳,似模似样作了个揖。

    黑蛇抖了抖尾尖,竖瞳里映着迟客拱手告别。

    没有再多言语,打过招呼,转身沿来路一步一步往回走,与过去没什么区别。

    狐狸与胖黄鼠狼破天荒的没去狩猎,留在巨岩上静静等待,太阳热了便挪到阴影里。

    山坡一棵棵杏树撒下花雪,随着风穿林过涧飞满山谷。

    迟客回到孤岩小院。

    猎户汉子和老仆拿出去年晒干的蘑菇,炖一锅鸡肉,又配了碟咸菜,熬了稠稠的粥。

    这一顿吃得很舒坦,然后靠墙而坐,一寸一寸打量这座经营了半生的小院,从狗窝再到檐角枯了又生的瓦松,看的极慢极仔细,生怕以后忘记。

    傍晚时,迟客高举酒杯,三敬收留自己半生的苍莽山谷。

    最后回到睡了无数日夜的旧床上,拉过被子,安然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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