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陇山余脉的最后一道山梁,眼前景象陡然开阔。无垠的戈壁荒原铺展向天际,远处祁连山的雪峰在秋日晴空下闪烁着冷冽的银光,如同大地尽头沉默的巨神。
风在这里失去了山峦的阻隔,变得越发狂野不羁,卷起黄沙与碎石,发出呜呜的呼啸,带着边地特有的苍凉与肃杀。
这里,已是凉州地界。
李毅一行并未直奔凉州治所姑臧城,而是按照百骑司的建议,先在凉州东南方向、隶属凉州但相对偏远的番和县稍作休整。
一则让连日奔波、经历小规模遭遇战的人马恢复体力,二则借此机会,让百骑司的探子利用当地渠道,更深入地收集凉州城内外、尤其是都督府近期的动向与舆论。
在番和县一家不起眼但干净稳妥的客栈住了两日,得到的消息汇总起来,颇令人玩味。
长乐王李幼良近月来确实性情愈发暴躁易怒,对朝廷使者也常有不敬之语流露,对境内商旅盘剥加重,军中粮饷发放时有延迟,引得边军颇有微词。
但同时,都督府对外戒备似乎也有所加强,姑臧城四门盘查比以往严格,进出城的生面孔会受到格外“关照”。
更重要的是,有探子从往来西域的商队首领那里,探听到一个模糊却重要的信息:约莫半月前,有一支来自长安方向的“商队”曾秘密拜访过都督府,逗留数日后离去,行踪诡秘,且似乎携带了重礼。这支“商队”的护卫,看起来绝不似寻常商贾的保镖。
所有线索,都指向李幼良确有异心,且与长安的某些势力保持着秘密联络。而李毅他们的行踪可能泄露、并在“鬼见愁”峡谷遭遇伏击之事,也侧面印证了这一点。
“侯爷,看来李幼良是铁了心不想让朝廷的人,尤其是您,顺顺利利进入凉州,更不想让您看清他的虚实。”陈五将情报汇总后,面色凝重地对李毅说道。
李毅站在客栈简陋的窗前,望着外面被风沙染成昏黄的天空,手指轻轻叩击着窗棂。
“他越是不想让我去,我越是要去,而且要大张旗鼓地去。”李毅转过身,眼中锐光闪动,“传令下去,明日一早,打起所有仪仗旗号,以‘奉旨巡查陇右军务、抚慰边军将士’的钦差身份,堂堂正正进入姑臧城!我要看看,这位长乐王,到底有多大的胆子,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他钦差动手!”
“可是侯爷,如此一来,我们便彻底暴露在明处,李幼良若狗急跳墙……”亲卫队长担忧道。
“他不敢。”李毅冷笑,“至少在姑臧城内,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敢公然袭击钦差。否则,便是坐实了谋逆大罪,凉州军心立刻就会动摇,朝廷大军旦夕可至。他要的是暗中串联,制造既成事实,或者逼朝廷让步,而不是现在就扯旗造反。我们越是光明正大,他越是投鼠忌器。”
“况且,”李毅顿了顿,语气中透出一股强大的自信,“我李毅,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他若真想玩些下马威的小把戏……我倒要看看,谁给谁下马威!”
次日清晨,李毅换上了一身符合冠军侯与钦差身份的紫袍玉带,外罩御寒的貂裘,虽未着甲,但那股久经沙场、位高权重的气势却愈发迫人。
三十余名随从也尽数换上整洁的衣甲,打起“冠军侯”、“钦差巡查”的旌旗,虽人数不多,但队列严整,杀气内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队伍离开番和县,沿着官道,不疾不徐地向西北方向的姑臧城进发。消息显然比他们的马蹄更快,当他们距离姑臧城尚有二十里时,已有凉州都督府派出的低级属官在道旁迎候,态度恭敬中带着明显的疏离与戒备,声称奉长乐王之命,前来为钦差引路。
李毅不置可否,只令其在前带路。
越是靠近姑臧城,沿途所见越是触目惊心。田地荒芜,村落萧条,偶尔可见面有菜色的百姓在寒风中瑟缩而行。而往来巡逻的凉州边军,虽然衣甲还算整齐,但神色间多带惫懒与戾气,看向李毅这支队伍的目光,也充满了好奇、审视,甚至隐隐的不善。
姑臧城的城墙高大厚实,历经风沙侵蚀,显得斑驳而沧桑。城门口,守卫的兵卒明显比寻常州府多出一倍,且个个手持长矛,眼神警惕地盘查着每一个进出之人。
当李毅的队伍抵达城门时,气氛瞬间紧绷起来。引路的属官上前与守门校尉交涉,那校尉却并未立刻放行,而是带着几名士卒,大喇喇地走到队伍前,目光扫过李毅,又看了看那些旗帜,抱拳道:
“末将城门校尉,奉命查验。还请钦差大人出示关防印信,并告知随行人员数目、兵器配置,以便登记入册,确保城中安宁。”
语气看似公事公办,但那眼神中的刁难与隐隐的挑衅,却毫不掩饰。显然,这是李幼良授意的“下马威”,意图在进城第一刻,就打压钦差的威仪,树立自己的权威。
随行的亲卫和百骑司人员顿时面现怒色,手按刀柄。区区一个城门校尉,也敢拦钦差车驾?还要登记兵器?
李毅端坐马上,神色平静,仿佛没看到那校尉的挑衅。他缓缓抬手,止住了身后属下的躁动,目光落在那校尉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冰冷压力:
“本侯奉天子明诏,巡查陇右,抚慰边军。尔等守城士卒,恪尽职守,原无可厚非。”
那校尉被李毅目光一扫,心头莫名一寒,但仗着身后是凉州城,是长乐王,兀自强撑道:“王爷有令,非常时期,进出城门,一律严查,便是钦差……”
他话未说完,李毅忽然动了。
没有拔刀,没有怒斥。李毅只是轻轻一磕马腹,“踏雪乌骓”向前迈了两步,恰好停在那校尉身前不足一丈之处。
李毅微微俯身,目光如同两柄实质的冰锥,直刺那校尉眼底,同时,一股磅礴如山、凌厉如刀、混合着尸山血海淬炼出的恐怖煞气,毫无保留地、骤然自他身上爆发开来!
那并非简单的威压,而是真正从千军万马中厮杀出来、斩将夺旗、手刃强敌无数的“人屠”气息!这气息在幽州城下曾让叛军胆寒,在“鬼见愁”峡谷曾让伏兵溃散,此刻毫无遮掩地释放,目标直指这一个小小的城门校尉!
“轰!”
那校尉只觉得仿佛瞬间被投进了北地的冰窟,又像是被一头史前凶兽死死盯住!浑身血液似乎都冻僵了,四肢冰凉麻木,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无边的恐惧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所有的思维!
他想要后退,想要移开目光,却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只能僵直地站在那里,脸色惨白如纸,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
不仅仅是这校尉,周围那些原本带着审视与不善目光的凉州守兵,被这股恐怖的煞气边缘扫到,也无不骇然变色,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握兵器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他们久在边镇,也算见过血,但与李毅身上那如同实质的、仿佛带着血腥味的杀气相比,简直如同萤火之于皓月!
整个城门洞,瞬间死寂一片,只有寒风呼啸而过。
李毅缓缓直起身,那股骇人的煞气如同潮水般收回。他看也不看那几乎瘫软的校尉,目光扫过其他噤若寒蝉的守兵,淡淡道:
“现在,可以进城了吗?”
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城门校尉如蒙大赦,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连滚爬都算不上,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让到一边,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可……可以!钦差大人请……请进!末将……末将失礼,大人恕罪!”
其余守兵更是忙不迭地让开通道,垂下头颅,不敢再与李毅的目光有任何接触。
李毅不再多言,一抖缰绳,“踏雪乌骓”迈着优雅而沉稳的步伐,当先穿过城门洞。身后队伍紧随而入,旌旗招展,在姑臧城有些浑浊的空气中猎猎作响。
直到李毅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城门内的街道拐角,那城门校尉才勉强被人扶住,兀自心有余悸,两股战战,对着身旁的心腹哆哆嗦嗦道:“快……快去禀报王爷!来……来者不善!这冠军侯……根本不是人!是……是煞星!”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向了城中央那座最为巍峨森严的建筑——凉州都督府。
而此刻,端坐于都督府正堂、正等着听属下汇报如何给“长安来的小子”一个下马威的长乐王李幼良,在听完城门校尉派来心腹那语无伦次、充满恐惧的禀报后,原本骄横的脸上,笑容渐渐僵住,随即变得铁青,手中把玩的一对铁胆,“啪”地一声,被他下意识捏得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忽然觉得,这深秋凉州的寒意,似乎比往年任何时候,都要刺骨。那个他原本并未太过放在心上的年轻冠军侯,或许……比他预想的,要麻烦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