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府的正堂交锋,虽以李幼良的憋屈退让告终,但空气中弥漫的那股紧绷与敌意,却并未随之消散,反而如同不断加压的熔炉,只待一个火星,便能爆发出焚毁一切的能量。
当晚,李毅一行被“客气”地安置在都督府西侧一处独立的院落,美其名曰“便于保护钦差安全”。
院落不小,但位置偏僻,与外界隔绝,四周隐隐有精锐士卒巡逻的脚步声与甲胄摩擦声,名为护卫,实为监视软禁。
李毅对此毫不在意。他让陈五与百骑司人员仔细检查了院落内外,确认没有明显的监听或暗道装置后,便召集核心人员于密室之中。
烛光摇曳,映照着几张同样凝重的面孔。
“侯爷,李幼良今日看似屈服,但此人心胸狭窄,骄横暴虐,绝不会善罢甘休。”亲卫队长沉声道,“明日巡查军营,恐是其设局发难之机。军中皆是其心腹,若其骤然发难,或煽动军卒闹事,我等身处险地,应对极难。”
陈五点头补充:“百骑司在凉州城的眼线有限,但根据先前收集的零散消息,李幼良近年来在军中任人唯亲,排除异己,提拔了大量对其个人效忠的将领。普通士卒虽对其多有怨言,但慑于其淫威,且上层军官把控严密,短时间内恐难争取。明日若入军营,我等如同羊入虎口。”
李毅安静地听着,手指在粗糙的木桌面上轻轻划动,仿佛在勾勒凉州的地图与兵力分布。片刻,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冷静而锐利的光芒。
“你们所言不错。李幼良必有后手。他今日忍气退让,无非是忌惮我钦差身份与朝廷大军,更忌惮……”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众人都明白,侯爷那身非人的武力,才是李幼良最忌惮的底牌。
“明日巡查,风险极大,但也是机会。”李毅继续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唯有深入军营,才能亲眼看到凉州军的真实状况,才能接触到底层士卒,才能……找到李幼良不法或谋逆的确凿证据!甚至,或许能发现其与长安逆党联络的蛛丝马迹。”
他看向陈五:“百骑司能否在明日之前,设法联系上军中对李幼良不满、或有忠义之心的中下层军官?哪怕只是传递一个消息。”
陈五皱眉思索:“时间太紧,且我等行踪被严密监视,行动受限。不过……可以尝试通过送菜、清理等杂役渠道,但风险极高,且难以保证对方是否可靠。”
“尽力一试,不必强求,首要确保自身安全。”李毅吩咐道,随即看向亲卫队长,“明日随我入营的亲卫,精简至十人,皆选最机警勇悍、善于应对突发状况者。其余人留在此处,由你统领,保持戒备,若见院外信号或有变,不必固守,可相机突围,前往……”他报出了一个百骑司在城外的隐秘联络点。
“侯爷!您只带十人,太危险了!”亲卫队长急道。
“人多未必有用,反而累赘。”李毅摆手制止,“十人足以应对突发搏杀,也能向李幼良展示我们并无惧意。记住,明日我们的首要任务不是厮杀,是观察、取证,并在必要时……制造混乱,或擒贼擒王!”
他的声音转冷,带着一丝决绝:“若李幼良真敢在军营中对钦差动手,那便是他自取灭亡,坐实了谋逆大罪!届时,即便血溅五步,也要让凉州军亲眼看看,叛逆者的下场!”
众人感受到他话语中的决死之心,皆肃然领命。
一夜无话,唯有巡逻的脚步声在院外规律响起,如同催命的更鼓。
次日清晨,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姑臧城头,寒风凛冽,卷起尘土,预示着一天都不会有好天气。
李毅依旧一身紫袍,外罩御寒披风,神色平静地走出院落。周明德早已带着一队都督府亲卫在院外等候,皮笑肉不笑地道:“王爷军务繁忙,特命下官陪同冠军侯前往城北大营巡查。车马已备好,请。”
李毅看了一眼那辆还算宽敞的马车,以及周围那数十名虎视眈眈、手按刀柄的“护卫”,淡淡一笑:“不必乘车,本侯骑马即可。走吧。”
他翻身上马,身后十名亲卫也各自上马,紧随其后。一行人马在周明德及大批都督府亲卫的“簇拥”下,穿过尚在沉睡的街道,出了北门,向着距离姑臧城约十里的凉州军大营行去。
越靠近军营,气氛越是肃杀。沿途关卡哨所林立,士卒目光警惕,显然已得到严令。远处,军营的轮廓在地平线上显现,旌旗招展,营帐连绵,隐隐传来操练的呼喝与金鼓之声,规模确实不小。
抵达营门,守卫更加森严。一名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郎将早已率兵在营门外等候,见李毅到来,只是草草抱拳,语气生硬:“末将奉王爷令,在此迎候钦差。请随末将入营。”说罢,也不等回应,转身便向营内走去,态度极为倨傲。
李毅不以为意,控马跟上。营内道路宽阔,但两侧营帐间的士卒,见到他们这一行人,纷纷停下手中活计,投来各种复杂的目光——好奇、麻木、冷漠,甚至有一些不加掩饰的敌意。空气中弥漫着马粪、汗臭和劣质油脂的味道。
周明德在一旁絮絮叨叨地介绍着军营概况,无非是兵员足额、训练刻苦、武备精良之类的套话。李毅只是偶尔点头,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四周:营帐的完好程度、士卒的甲胄兵器状况、仓廪马厩的位置、以及那些军官的神色举止。
行至中军大帐前的校场,这里地势开阔,足以容纳数千人操演。此刻,校场上正有约两千士卒列队,进行着简单的阵型演练,呼喝声震天,尘土飞扬。那引路的郎将将他们带到校场边一处临时搭建的简易观礼台前,台上已摆了几张胡凳,李幼良并未亲自到场。
“王爷有要事处理,片刻即来。请钦差大人稍候,在此观摩我军操练。”郎将说完,便退到一旁,与周明德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
李毅登上观礼台,坐下,十名亲卫按刀立于台侧。他目光平静地看向校场中操练的军阵,心中却暗自警惕。李幼良故意不来,将自己晾在这里,又安排大规模操练,意欲何为?示威?还是……
操练持续了约一刻钟,无非是些基础的进退、变阵。忽然,指挥操练的一名裨将挥动令旗,队伍开始向观礼台正前方移动、集结,似乎要进行某种分列式或接受检阅。
两千余人列成数个方阵,缓缓逼近,脚步声整齐划一,带着沉重的压力。距离观礼台越来越近,三十丈、二十丈、十五丈……
李毅身后的亲卫们已经绷紧了神经,手死死按在刀柄上。对方人数太多,而且阵型严整,若骤然发难,乱箭齐发或挺矛冲锋,这小小的观礼台瞬间就会被淹没!
就在方阵前锋逼近到距离观礼台仅十丈左右时,异变陡生!
队伍左侧靠后的一个方阵中,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唿哨!紧接着,那个方阵中数十名原本持矛向前的士卒,猛地调转矛头,并非刺向观礼台,而是狠狠刺向了身旁毫无防备的同袍!同时,他们口中爆发出凄厉的呼喊:
“钦差要夺王爷兵权!要害我们凉州弟兄!”
“朝廷不给我们活路!杀了这狗钦差!”
“为王爷尽忠的时候到了!”
事发突然,且发生在己方阵列内部!被袭击的士卒惨叫着倒下,鲜血飞溅,整个校场瞬间大乱!惊叫声、怒骂声、兵器碰撞声、濒死惨嚎声响成一片!原本整齐的阵列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池塘,混乱的涟漪急速扩散!
更致命的是,混乱如同瘟疫般,开始向其他方阵蔓延!一些不明真相、本就对朝廷和李幼良都有怨气的士卒,在血腥和煽动性口号的刺激下,也开始盲目地挥动兵器,攻击身边任何看起来可疑或不同阵列的人!校场上,转眼间竟演变成了一场自相残杀的大混战!
而那引发混乱的数十名“叛乱”士卒,在制造了最初的惨剧后,却并未冲向观礼台,反而混入混乱的人群,不断煽风点火,将混乱导向更不可控的方向!
他们的目标,显然不是直接攻击李毅,而是要制造一场无法收拾的军营暴乱!在暴乱中,“意外”死掉一个钦差,岂不是顺理成章?事后完全可以推给“士卒哗变,控制不住”!
“保护侯爷!”十名亲卫瞬间收缩阵型,将李毅团团护在中心,刀已出鞘,面对下方越来越近、越来越疯狂的乱兵潮水,面色凝重如铁。
周明德和那名郎将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躲到了观礼台角落,嘴里胡乱喊着:“住手!都住手!不要乱!”但他们的声音在震天的喊杀与惨嚎中,微弱得如同蚊蚋。
李毅站在亲卫的保护圈中,看着下方迅速蔓延、直扑观礼台而来的血色混乱,眼神冰冷到了极点。
好毒辣的计策!李幼良,你果然忍不住了!想用一场“意外”的军营暴乱,来掩盖谋杀钦差的罪行!
然而,李幼良或许算计了很多,却唯独算漏了一点——他李毅,从来就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更不是会被混乱吓倒的庸才!
想借乱兵之手杀我?那就看看,是谁先在这乱局之中,擒住谁的咽喉!
李毅深吸一口气,眼中寒芒爆闪,对身边亲卫厉声道:
“结圆阵,紧守观礼台高地!勿要主动出击,以弓弩阻敌!”
“陈五,发信号!通知城外!”
随即,他猛地踏前一步,气沉丹田,将“十三太保神功”运转到极致,一股沛然莫御的内息混合着他那战场上淬炼出的、足以令鬼神辟易的凶煞之气,化作一声石破天惊的暴喝,如同平地惊雷,悍然炸响在混乱喧嚣的校场上空:
“统统给本侯——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