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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舞姬

    小女孩儿端着热水过来,闻言柳眉倒竖,将师屏画与柳师师隔开:“你是姚家娘子?你到这儿做什么来?我娘已经这样了,你还想害她不成?”

    “她不是鬼?”双手合十求神拜佛的柳师师醒过神来,“我还没死?!”

    师屏画听见楼梯上脚步分沓,又听见了官差盘问路人的声音,心想这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当即立断抓着张三用七步洗手法洗手:“你肚子里的胎儿打了一半,出血不止,弄不好一尸两命!你不想死,就好生躺着,她自会救你!”

    眼见小女孩儿的眼神飘向门扉上,显然意识到她们就是开封府在捉拿的人,师屏画呵斥道:“你要是敢多说一个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柳师师已经配合地尖叫了起来,因为张三已经把手伸进去了!

    小女孩儿的泪珠滚滚而下,师屏画也不忍卒睹。这还是她头一次直面女子的生育,不是在干净整洁的手术室,不是在充满消毒水的病房里,没有专业的医生、经验丰富的护士,更没有医疗器械、可视化体征和各种构式复杂的药物,只剩下尖叫、哀嚎、血肉滑腻声和血腥味……师屏画讨厌死柳师师了,但她竟然在这一刻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只被眼前赤裸裸的苦难压垮了。就算柳师师轻浮下贱,用心险恶,这样的惩罚对她来说,依旧是太惨烈了。

    外头的对话打断了她的心绪:“宋巡使,这里头可不兴去呢!”

    “怎么了?”

    “下贱胚子喝了落胎药,引产没引下来,晦气着呢。”

    师屏画回过神来,下意识要去摁住那小女孩儿的嘴,小女孩儿也瞧上了她,却是打开衣柜招呼她躲进去。张三还是个正经虔婆,她这郎中不像郎中的,一开门就被人揪住了。

    幸而宋巡使听了那话,沉默片刻就道了声“走”,领着官差往下个厢房去了。

    师屏画怎么也想不到,她早上这么讨厌柳师师和她的孩子,此时却是因为柳师师的“下贱”、“晦气”,以及这个孩子的死,才躲过了一劫。

    她从药箱子里拿出人参让柳师师含着,又挽起袖子领着小女孩儿煮开热水四处消毒。她不像张三能干,还能接生引产,她只知道产妇在不干净的房间里,会感染产褥热。

    张三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取出胎儿,又将胎盘剥了下来。那胎儿只有手掌心这么大,初具人形,丢在脸盆里的时候胸口还在张弛,渐渐地便不动了,像是一具小怪物。

    柳师师的眼泪顺着眼角落了下来:“我本想这孩子有福,可以叫你一声主母。”

    师屏画浑身不自在:“这是你的孩子,叫我做什么。”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是官伎,生生世世都是官伎……”

    师屏画见她还有力气叫喊,一时半刻死不了,便让张三看看有什么药可用。张三会接生,是因为她自己生养过孩子。这年头多的是虔婆都请不起的穷苦人家,你帮我、我帮你的,一代代传着这“晦气”的手艺,而张三生了双灵巧的小手,来找她的人可不少。

    但要她抓药开方子,却是痴心妄想,她冲着师屏画露出卖乖的笑,看起来又有点傻兮兮的。

    小女孩儿翻开柳师师的化妆奁,捡了几吊钱:“我去街上抓。”

    大夫请不来,抓药却容易,这里多的是堕胎的女人,补亏空的药,大夫都开熟了。

    柳师师垂死病中惊坐起:“你看看她药箱里有什么,别、别多废了钱……”又叫小女孩儿将胎衣包起来,“这也能换个几吊钱”。最后让将化妆奁捧给她,才肯晕厥,生怕私房钱被人抢了去。

    师屏画哭笑不得地望着她圈钱的睡姿,没想到柳师师看上去满头珠翠的,内里抠成这样。

    外头的搜捕还在继续,师屏画嘱咐张三先在这里避一避风头。张三虽然莽,但很听话地乖乖藏好。小女孩儿回来不但带了药,还买了不少吃食。师屏画已经饿了一整天了,此时终于闻到肉味,抓着烧鸡吃得满嘴流油。

    柳师师瞧着就眼红,嘴里的药越发苦涩:“你吃肉,我喝汤——这药不就是菜汤?钱还是我出的,真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之前就不该讹上姚公子。”

    师屏画想起嘴里的鸡腿是拿柳师师的胎衣换的,突然就不香了:“怎么早上还好好的,转眼的功夫,就……”

    柳师师提起这个就生气:“你都说出这种话来,姚家能要这个孩子?”

    “姚家不要,你就不要了?你也忒心狠,毕竟也是你的骨肉,落胎对身体也不好。”

    “我就是心狠!”柳师师啐了一口。

    小女孩儿坐到床边上抚着她的背,对师屏画柳眉倒竖:“师娘子当这是什么地方?孩子说怀就怀?官伎是官家的奴婢,姚公子在也便罢了,姚公子如今不在了,班主容得下娘子怀胎十月不接客吗?她前脚从开封府出来,后脚班主就递来落胎药,就这样已是看在我娘平日里会做人的份上。要换成其他姑娘,乱棍打出来,还能省几个药钱。”

    师屏画被个十岁小孩儿指着鼻子骂,又听得柳师师哀哀地哭,心里对她的怨恨消融了大半。

    原主确实被柳师师破坏了婚姻和家庭,但先不说柳师师她被朝廷钦定干皮肉生意,就是她当真讹上姚元琛,恐怕也只是想给自己搏个挣脱泥潭的出路。

    从良,让自己的子孙后代不再是官伎而是官身,给一个官家子弟怀上孩子,就是她唯一的机会。

    不然,这看似华丽的青楼,可会逼得孕妇打胎只为多接客——这甚至还是官府的产业!官府带头做皮条客,拿妓女的卖身钱充当赋税!

    真是越发越不敢细想。

    这时候外头响起敲门声:“柳师师,魏侯府开宴,刘大监喊你去跳舞呢!”

    房里的几个女人俱是一惊。

    虽看不见人,柳师师脸上依旧堆起谄媚柔顺的笑:“班主,我刚落了胎,这让我如何跳得?”

    “这不还有小红吗?”窗户上的人影拖长了,看起来张牙舞爪,“小红也十二岁了,你的舞技也学得七八分,她代你去,也不是不可。魏大理请了半个朝廷去吃酒,这可是泼天的富贵,我怕你们错过后悔一辈子。”

    小红面色惨白,师屏画不敢相信她已经十二岁了,她看上去这么瘦弱,还是个幼童的样子。

    柳师师讨好道:“她虽是婢妾,但是我买来给自己养老的,没想她做舞姬……”

    “那我便寻章娘子替你,哼。”班主说完便要甩袖而走。

    柳师师看了师屏画一眼,突然叫道:“等等!等等!我去,我去……”

    班主道了句“算你识趣”,这才大摇大摆地离开。

    师屏画疑道:“你这个样子,怎么去跳舞?你不要命了?”

    柳师师一下子扑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师娘子,你跟我长得像、身形也像,你替我去如何?就当我收留你,你给我交个租子。”

    师屏画没想到农夫与蛇的故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还在帮她痛骂班主不是人,转头柳师师已经把她卖了:“你真是丧心病狂!竟打起我的主意!你自甘堕落也就算了,你还要拖我下水?!你当我是什么人?”说着便把她一把掀开。

    柳师师脸色惨白地趴在床上:“对,对,你是大户人家的正头娘子,不比我们娼妓,生来就是要千人骑、万人跨的!”

    “你怎么这么粗俗!”

    “我原本也不是这么粗俗的!”柳师师发疯般嚎叫,“我小时候也读书写字,吟诗弄月,我懂的字儿比你还多!可这青楼里哪个姐儿不是如此?我年岁一年年大了,若一味跟后来的妹妹们一样弹琴唱曲,人家只会笑我半老徐娘、东施效颦。倒是泼辣、粗俗些,还能惹人惦记,吃个新鲜——要是有办法,谁不想做个体面人?”

    “那你是要我夸你吗?夸你还懂标新立异?!”

    柳师师听不懂师屏画,一如师屏画听不懂她,她便推开了窗子,让底下银铃般的笑声传进来。

    这也是一个大胆泼辣的姑娘,还没见到面,光是听笑声,便有几分像她。

    柳师师颤抖着揪着心口道:“在这楼子里,我就没见过上了二十五的姑娘。我今年二十四了!二十四了!我现在还能喘气,班主便张罗着人来替我的班,就等我两腿一蹬,把屋子收拾来迎她。你说我自甘堕落也好,下贱也好,魏侯爷的宴会,我都是要去的,爬也要爬着去!”

    师屏画怔住了。

    这是她第二次听见“二十四”这个数字。

    二十四岁,与她看来还是含苞待放,命运的馈赠都还藏在箱子里熠熠生光,等着人去探索与发现。

    但是对于行烟与柳师师来说,她们年轻的皮囊下却是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看不见半点希望。

    她这辈子没有为什么拼过命,她不需要。但柳师师不同,青楼里的风刀霜剑,她都是要拿命去拼的。她若不能人前卖笑,明天,她就永远不用卖了。就好比一个人明知道鸩酒有毒,可是除了鸩酒,她面前什么也没有,为了不饿死,就只能选择慢慢毒死。

    一如行烟,她最大的梦想也就是能给一个老头做妾。

    为此,她们可以出卖骨血,天良丧尽,因为这个世界上属于她们的路,原本也就是这样狭窄逼仄,荆棘遍地。

    小红抱住了柳师师:“我去就是了。”

    “我给你存了赎身钱。”柳师师抹了抹她的泪痕,“我养你不是为了这个,你去了就回不来了,别打这鬼主意!”

    师屏画心情复杂:“你待她倒是好,却让我做替死鬼。”

    “我也不会白让你去。我实话与你说了吧,我与姚公子只是露水情缘,压根没什么情谊,我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是他的。”

    师屏画把嘴张成一个圈:“哈?那是谁的?”

    “你问我我问谁?”柳师师翻了个白眼,“我怀了身孕,看他是个有前途的官家少爷,就想给孩子找个爹,没想到惹上这些个麻烦……”

    “所以你也在公堂上撒了谎!你就是故意害我的!”师屏画气得团团转,“你们这些人真是!真是!”

    “我们这些人?你以为你就入得了姚老爷的法眼吗?士农工商,商人贱籍,跟我有什么两样?你可知道,你还活着,姚老爷就到处张罗给姚公子说个官家小姐。他巴不得你死,我也只是投他所好罢了。”

    师屏画琢磨这事有点不同寻常:“你还知道什么,都说出来。”

    柳师师得意道:“我知道的可不少,昨晚我就在姚府里。子时左右你逃走以后,姚老爷担心极了,他怕你爹真把这事闹大,撸了他的官儿,就四处打听你爹去了哪里拜码头。”

    “我爹去了哪里?”

    柳师师叫小红将舞裙取来:“师娘子事成之后回来,我自会告诉你。”

    “你真是条毒蛇,我刚才就不该救你!”师屏画真是又气又恨,一把夺过舞裙,“你现在就告诉我爹去了哪来,否则在开封府巡使赶到之前,我就弄死你!”

    柳师师眼中闪过畏惧,终于还是决定各退一步:“我听说,他去了齐相府。你今日去魏府,说不准能找个齐家人打听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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