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屏画头也不回地跑出魏侯府,齐府女使正提着灯笼等她。方才她出门前便与她们说好,一会儿捎她一程,她对齐酌月有恩,齐酌月自然没有推拒的道理。
等马车辚辚动起来,师屏画终于松了口气,今天好险,她竟然全身而退。
齐酌月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五官秀美,颇为文气,因被灌了药脸上潮红未退,但也勉力忍耐:“今日多谢娘子,不然,我齐氏一门可就惹上麻烦了。”
师屏画准备好安抚一个为了名节哭哭啼啼的娘子,却没想到齐酌月最多只是身体虚弱,情绪却十分平静,不像个遭了无妄之灾的娇贵女郎,实在非同寻常。
“为何?我只是救你一人,难道还涉入了针对齐相府上的阴谋吗?”
齐酌月微微点头:“我姑母是当今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人,为官家诞育了皇长子秦王殿下,父亲和姑母自然希望继续通家之好,早早将我视作秦王妃培养。若今日让长公主得逞,那父亲姑母十八年的精心栽培岂不是毁于一旦?秦王与齐相府的联结,也会被大大削弱。”
齐酌月身上有股很奇特的气质,沉稳洗练,有股女子所罕见的豁达。她坦诚家族对自己的期许,畅谈自己的命运,甚至对命运的这点小波澜付之一笑:“幸而有你相助,不然长公主的谋划便成真了。”
“长公主?你说幕后黑手是长公主?”
齐酌月嗯了一声:“看来即使这么多年过去,殿下对魏大理这个独子依旧不放心,想将我与他一同毁掉。”
师屏画仿佛听了一场天书,这就是名门贵女吗,果然现代的文艺创作者的想象还是太保守了,相府千金身上有的可是运筹帷幄之中的智计。
师屏画不想参与汴京上层的阴谋:“对了,我有一事想问娘子。”
“我必知无不言。”
“请问昨夜可有一位姓师的商贾深夜造访齐府?”
齐酌月回忆了一番:“……确有一人。我半夜路过父亲书房,瞧见一儒商在阶下拜见,献上地契财宝向我父亲求告。”
“然后呢?”
“我父亲自然没有答应,只让他带着家财回去了。”
师屏画低哑道:“他昨夜离开齐府后,溺死在了汴河里。”
齐酌月的丹凤眼微微睁大了,随即蹙起了眉:“他走时身怀财物,若是在街上遇到匪盗之类,恐怕难逃厄运。”
“开封府就是这么推的,但推事以码头区人多口杂,写了个失足落水便草草结案。”
“码头区的凶案十有八九没有下文。不过三关六码头的势力盘踞其中,你要找真凶,或许可以去问这些下九流的帮派打听打听。”
师屏画忧心忡忡地点点头,这位齐大娘子非但不是温室里的娇花,反倒极有主意成见,给她指了条明路。
不一会儿青楼到了,齐酌月拉住了师屏画的手:“我的马车实在打眼,进不了花街柳巷,姑娘还请自行离去。”
“齐娘子已经帮大忙了,珍重。”
师屏画提着裙摆走在青山板上,满脑子盘算着整起案件。
如果齐酌月没有说谎,师老爷似乎只是出了意外。
但这个时间节点,实在令人不得不多想。
姚谦虽然有不在场证明,但是难道他真的没有半点干系吗?他知道师老爷的去向,码头区又是盗匪横行,他若是雇一流氓地痞埋伏在师老爷的行路上……然后收买行烟,威胁柳师师,将她置于死地。
可是为什么?就为了报仇?
姚元琛究竟是怎么死的?
师屏画满脑子迷雾。这一趟侯府之行,她虽然与齐酌月通上了气,但这案情,显见变得愈发扑朔迷离起来。
她推开柳师师的屋子,拽起了张三:“张妈妈,咱们走,此地不宜久留。”
柳师师苍白病弱地睁开眼:“你回来了?”
“我已经帮你跳过舞了,咱们之间恩怨两清,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师屏画拖着张三就要离开,奈何这个疯婆子犟上了,紧缩在柳师师脚后,怎么也不肯走。
“你们现在能去何处?张妈妈的女儿被人牙子卖到了青楼里,她托我打听呢。”
师屏画脑袋里嗡地一声,质问张三:“你打算留在这里?”
“我总不会把你们告发了去,吃得俭省点,我也不是养不起你们两个。”柳师师的眼珠子咕噜噜地转着,“只是我养病的日子里,你要帮我跳舞。”
“你够了啊,成天见的痴人说梦。”师屏画是不可能堕落去做舞姬的,低下身去劝张三,“你不走,我可走了。要不一会儿官差来了,把你抓回牢里去!”
“你惹了官差?”柳师师竖起了耳朵。
说曹操曹操到,街上喧闹起来,大队人马公然犯禁进了坊间。黑衣黔墨的大理寺卿跳下马背,领着侍从进了青玉苑,师屏画听见底下老鸨谄媚地笑,“柳师师?在!在!她刚进去呢!”
师屏画吓得魂飞魄散,楼梯是走不得了,但是窗户这个高度,也不是她能挑战的。她回去奋力摇着张三的肩膀:“张妈妈,你快想想办法啊!官差已经上楼了!”
“你惹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柳师师恨恨地往脸上扑粉。
张三充耳不闻,疯疯癫癫:“我不走,我要找小妹,他们不能把小妹关起来,不能关起来……”
师屏画灵机一动:“娘,我就是小妹啊!现在他们逼良为娼,娘快救我!”
张三果然扬起了眉眼,凝神打量她半晌,就当师屏画以为行不通的时候,张三突然坐起来用力箍住了她的臂膀:“你……你是小妹?!”
“……对!对!娘!”师屏画毫无节操地呜呜假哭起来。
“你怎么打扮成这样?”张三用力拎着她的披帛,想把她裸露的肩膀遮掩起来。
“都是外头那些个坏男人,他们要抓我回去呢!”
张三二话不说翻出了窗子,让她牵着晾衣绳:“我走哪里你走哪里。”
师屏画愉快地鸠占鹊巢,当了张三的便宜女儿。她就知道张三靠谱,别的不说,这个武力值,就能助她逃出这个是非之地。
魏承枫走到柳师师门前,将要推门而入,又倒退一步正了正衣冠:“不是让你乖乖等我吗?你跑什么?”
柳师师望见外头高大的人影,忙在小红的搀扶下梳洗起来。
“我已知道你犯了什么事。我这次来,是为了还你清白。”
门扉吱嘎一声拉开,柳师师纳头便拜:“谢谢爷!”
魏承枫倒退一步:“你是谁?”
“奴家柳师师,是青玉苑的头牌舞姬,公子不是来赎奴家的吗?”柳师师摆出最奴颜媚骨的笑容,配合着苍白的脸,让魏承枫不忍卒睹地闭了闭眼。
他走到打开的窗户前,一根晾衣绳飘飘荡荡,街角两个飞驰而过的身影,倒真的很能跑。
魏承枫面沉如水:“我都亲自上门来给你翻案了,跑个什么劲儿。”
少女充耳不闻,刹那间跟耗子似地钻进下城拥挤的巷弄,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你很好,但对不起,我可能压根没有清白!
直到现在,师屏画都不排除姚元琛置养外室、原主怒而杀夫的可能,这样贸贸然回去,结果一通操作猛如虎、最后凶手还是她,那难不成魏承枫还要指鹿为马,强行说姚元琛是自杀的?
就算退一万步讲,魏承枫昏了头,要为她徇私枉法,她又为什么要为了原主的乱账,欠下魏承枫这么大个人情?难不成要对他一生相许吗?她才不要。她下车时早已有了决断,这案子扑朔迷离,但左右这群人她一个不认识,她也不是爱姚元琛爱得死去活来却被夫家休弃的原主,她才不管什么过往、什么真相、什么冤孽,把自己缠进这摊乱账。
她要出城,她要逃跑,她不要再做汴京城里的师氏,她要做回她自己。她已经为了《妇行弑逆案牍》来到了这个世上,她不要继续这份文牍上命运,成为被抹去姓名的师家人!
比起魏承枫会为她翻案,她更寄希望于张三能送她出城。当张妈妈的女儿当然比当魏承枫的相好来得强,她可看的明明白白。
师屏画牵着张三的手奔跑在汴京城里,只觉得朝阳破晓。
今天过的如此凄惨,那明天一定比今天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