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宝石港口永远是整个城市苏醒得最早的地方。
浓得化不开的海雾,裹挟着咸腥、铁锈、腐烂海藻以及劣质燃油混合的刺鼻气味,如同一条湿冷厚重的尸布,沉沉地压在每一个凌晨挣扎起身的码头工人身上。
自那日工头老瘸子用戏谑口吻坐实了他“家有悍妻”的人设后,李维斯的生活看似依旧沿着固有的轨道滑行——扛包、卸货、在汗臭与鱼腥中耗尽每一分气力。
但如今,这雾气落在李维斯眼中,却少了几分麻木的压抑,多了一丝冰冷的锐利。
目标已然锚定:
活下去,活到三月中旬。
然后不惜一切代价,前往幻海湾情人岛,从那场神祇级别的灾难中,窃取一线改写凡人命运的微光。
为此,他需要准备,需要力量,需要信息。需要从这泥沼般的现状中,凿出一条通往未来的缝隙。
夜晚,成为了他唯一的净土。
在那间低矮、潮湿、仅能放下一张破床和一张歪斜木桌的棚屋里,煤油灯如豆的光晕,勾勒出李维斯伏案疾书的剪影。
他的学习能力远超常人,这或许是他穿越至今唯一值得称道的天赋。
桌上摊开着几本边角卷曲、纸张泛黄的旧书,是他从港口旧货市场淘换来的。
这些都是用尼古拉丝出身国度及周边地区的语言撰写的书籍,晦涩难懂,发音古怪。
但李维斯学得极其专注,嘴唇无声翕动,模仿着那些拗口的音节,仿佛每一个音节的精准咬合,都是未来与那位“黑山羊”对话时可能救命的筹码。
他甚至会对着墙壁,模拟与“恋人”争吵又和好的场景,语气从无奈、哄劝到故作生气。
每一个音调的细微差别,每一个语气词的运用,他都力求精准。
不仅如此。
前世的记忆碎片,在此刻成了李维斯唯一的金矿。
他凭借模糊的印象,将那个世界一些经典的、在这个尚处于蒸汽与帆船时代的异界看来光怪陆离的商战故事、冒险传奇,用这个世界的文字精心改写、润色。
他不敢触及任何可能隐喻超凡的题材,只将重点放在人性的博弈、精巧的骗局与绝境的求生上。
然后,他用省吃俭用攒下的铜币,找到那些混迹于码头酒吧、专门替人誊抄文书或往来的小报记者,匿名投稿。
稿费微薄得可怜,时常石沉大海。
但偶尔的采纳,就像黑暗中偶尔迸溅的火星,不仅带来了几个额外的铜子,更让他看到了一条或许能以此积累微末名声、甚至在未来接触到某些信息掮客的可能。
他写得谨慎,只交出短篇。
故事背景永远设定在遥远的、无法考证的大陆或年代,绝不留下任何可能指向自身的痕迹。
他甚至开始留意港口交易所那面巨大布告栏上,各种大宗货物期货价格的细微波动。
前世的经济学常识,结合对港口物流的直观感受,让他尝试着进行极小额的、极其谨慎的“投资”——或许称之为赌博更恰当。
毕竟这个世界的市场更容易受到不可抗力的冲击。
李维斯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一只独行的猎犬。
在市场的边缘嗅探着机会,用微不足道的本金,博取着或许能多攒下一张船票钱的微利。
最大的转机,发生在一个雾气略散的午后。
李维斯被临时派往码头区的“海蛇之鳞”酒馆,快马加鞭送一批贴着特殊封条的酒水。
酒馆里烟雾缭绕,劣质烟草和麦芽发酵的酸腐气味混合在一起。
交完酒水,李维斯本来应该立即回去,但是偏偏巧,在角落的卡座里,他见到了一位大人物——
【“七弦琴”阿波罗】。
一个穿着考究但略显陈旧天鹅绒外套的年轻男子,有着一头微卷的、太阳光似金色头发,和一双似乎总含着忧郁与漫不经心的蓝眼睛。
他是摆渡人盟会的中层头目之一。
据说拥有与音乐相关的超凡能力。却以其对音乐艺术的痴迷而闻名。
这是个异类,一个在暴力与贪婪主宰的组织里,依然保留着一丝对“无用之美”追求的人。
李维斯知道,现阶段的【初始】阿波罗,可能是他唯一能凭“非武力”方式接近并可能利用的阶梯。
顶着希腊神话十二主神名字,现在虽然只是个一阶超凡者,但是他的成长空间不可限量。
李维斯选择了一个不远不近、恰好能在阿波罗视野范围内的位置,点了一杯最便宜的麦酒。
阿波罗今晚似乎兴致颇高,一连弹唱了几首曲子。
在一首旋律尤为清冷、悠扬的曲调结束时,掌声如常响起。李维斯没有鼓掌,而是微微眯起眼,仿佛仍沉浸在余韵中,然后用一种带着些许梦呓般的、却又清晰可闻的语气低语道:
“不可思议……”
他的声音缓而又缓:
“这琴声,竟让我好像看见了……”
“清冷的月光,静静洒在月桂树的枝叶上。”
其实,李维斯只是在赌而已。
他只能分辨出这首曲子是悲伤、遗憾或是寂寥。
此时此刻,他能够给出如此清晰的意象表述,单纯因为他前世读过全部的古希腊罗马神话。
与太阳神阿波罗有关的悲伤故事就那么多。
李维斯的声音不高,但在嘈杂稍歇的瞬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传到了不远处阿波罗的耳中。
阿波罗正准备拨弦的手猛地顿住,身为超凡者的他拥有绝对超越普通人的耳力。
他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牢牢锁定了李维斯。那眼神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震惊和探究。
月亮下的月桂树……
他在拨动琴弦时候,脑海中下意识描摹的画面,竟被一个看似普通的码头工人一语道破?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什么?
阿波罗心中产生了一丝未曾预料的波动。
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李维斯一眼,然后手指再次抚上琴弦。
这一次,曲风陡然一变,节奏变得急促、充满张力,音符跳跃间带着一种原始的野性。
李维斯心中凛然。
知道刚才那句冒险的点评已经引起了这位超凡者的注意。
此刻,他不能退缩,也不能表现得过于急切。
他依旧维持着那副沉浸于音乐中的姿态,只是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在努力捕捉着旋律中更深的意象。
当最后一个充满张力的音符戛然而止时,酒馆里爆发出比之前更热烈的喝彩,这曲子显然更符合码头生活的人们粗粝的审美。
李维斯却没有随众欢呼,他缓缓睁开眼,迎向阿波罗的目光,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困惑。
以及一丝被打动后的恍然。
他再次低声自语,这次声音更轻,却确保能被阿波罗捕捉到:
“像是追逐……”
“金色的牝鹿穿过林间,风在耳边呼啸……”
阿波罗握着七弦琴的手指猛地收紧。他眼中的震惊再也无法掩饰。
第一首曲子的意象还可以说是巧合,但这第二首,他脑海中浮现的,正是神话中他追逐一个决绝的金发美人,宁愿化作鹿也要逃离他,使得他却最终失去她的场景……
这个码头工人,竟然又一次……
阿波罗挥了挥手,示意今晚的演奏结束。
他无视了周围还想点曲的喧闹,径直站起身,走向李维斯所在的角落。“你,叫什么名字?”
阿波罗的声音带着一种超凡者特有的不容置疑,但其中探究的意味远大于责问。
李维斯适时地表现出些许局促,站起来,微微躬身:
“李维斯,先生。”
“组织在码头的搬运工。”
“李维斯……”
阿波罗重复了一遍这个普通的名字,蓝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似乎想从他沾着污渍的工装和疲惫的面容下,找出隐藏的艺术家灵魂。
“你懂音乐?”
“不敢说懂。”
李维斯谦卑地垂下眼睑:
“只是……您的琴声,好像能画画,让我不由自主地看到了一些画面。或许是我平时喜欢瞎看些杂书的缘故。”
“看书?”
阿波罗的兴趣更浓了。
一个被犯罪组织雇佣的,喜欢看杂书的码头工人?
这组合比一个懂音乐的更罕见。
“你都看些什么书?”
“一些游记,神话传说,还有故事。”
李维斯斟酌着用词,显得朴实而不好炫耀。
“都是些旧书摊上淘来的便宜货。”
阿波罗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一种近乎“发现宝藏”的兴奋。
他身边围绕的多是帮派里打打杀杀的粗人,或是附庸风雅实则肚里空空的蠢货,何曾遇到过能从他音乐中听出“月桂”和“金鹿”的知音?
即便这人只是个普通人,这份敏锐的感知力和想象力。
也堪称天赋异禀。
“很好……”
阿波罗点了点头,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一锤定音:
“李维斯,搬运工的工作,埋没你了。”
他沉吟片刻,从随身携带的一个有些磨损的皮质挎包里,取出了一本用油布精心包裹的书册,递了过去。
“这本书送给你。里面记录了一些古老的旋律和它们背后的故事,或许……能让你【看】到更多东西。”
封面烫金描漆,是一本精装的《古艺术史》,价格极其昂贵,想来内容也很棒,否则阿波罗不会随身带着它。
李维斯双手接过。
触手是书籍的厚重与油布的细腻,他能感受到阿波罗这份赠予中蕴含的认可。
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和感激:“这……太珍贵了,先生!我……”
“拿着吧。”
阿波罗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一种找到了同好的愉悦:
“我们摆渡人盟会,也不全是舞刀弄枪的莽夫,总需要些能写会算、懂得美的人。”
“下个月,码头仓库那边缺个整理货单、登记出入的文书,我看你挺合适。比扛包轻松,工钱也多些。怎么样?”
机会!
这正是李维斯想要的转机!
他不能表现得太势在必得,脸上呈现出巨大的惊喜和一丝不自信:“文书?先生,我……我只怕做不好,辜负了您的赏识。”
“我相信我的眼光。”
阿波罗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肯定,“下周一,去找仓库管事报到,就说是我阿波罗让你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