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斯话语中隐含的“麻烦”二字,带着港口灰色地带特有的暗示。
对方领队目光微凝,显然听懂了弦外之音。
一番权衡后,他报出了一个比市场均价低近两成的价格。
条件是:一次性清空他们带来的大部分压舱货物。
李维斯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故作沉吟了片刻,又就某些细节条款进行了温和却坚定的磋商,最终才“勉为其难”地点头,当场起草了一份简易的采购协议。
拿着那份协议回到文书室时,老瘸子和仓库管事看过之后,都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这分协议条款严谨,价格低到让久在盟会做事的仓库管事看了都有些咋舌,意味着盟会能以更低的成本获取一批紧俏物资。
中间的差价便是实打实的利润。
“行啊,小子!”
老瘸子用力拍了拍李维斯的后背,力道大得让他踉跄了一下:
“没看出来,你跟那些北境蛮子打交道还有一手!”
“这价砍得漂亮!”
李维斯适时地露出一个略带腼腆的笑容,揉了揉被拍痛的肩膀:
“运气好,几个月前遇到我的女友,我为了她才特意学习的北境语,跟她交流,刚好懂点北境那边的事。”
“这份合同能谈下来,主要还是靠着盟会的名头。”
李维斯巧妙地将功劳归于组织,既完成了任务,展现了价值,又避免了过分的锋芒毕露。
这份属于普通人的生存智慧,早已融入他日常的言行举止之中。
傍晚,李维斯带着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撒了北境特色香料的烤鱼回到小屋。
推开门的瞬间,没有闻到焦糊味,而是看到尼古拉丝坐在窗边,就着最后一缕天光,专注地翻阅着那本《香料随笔》。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紫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亮。
她合上书,指了指桌上——
那里摆着一杯晾凉的白开水,旁边放着一小碟洗干净的、码头常见的野莓果。
“回来了?”
她的帝国语依旧生硬,但语气里多了几分自然的熟稔:
“我……用你教的方法,试着泡了茶,但好像……味道不对。这个果子,是甜的。”
她没有再提做饭的尝试,而是换了一种力所能及的方式来表达“欢迎”。
那碟野莓果红得剔透,像一小捧散落的宝石。
李维斯放下烤鱼,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拿起一颗野莓放入口中,酸甜的汁液在舌尖炸开。
加上今日在工作上的成功,他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愉悦:
“很甜。谢谢你,尼古拉丝。”
李维斯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因为这点小小的“成功”而亮起来的眼眸。
心中那片静如深潭的计算之心海,似乎也因这暮色中带着野莓清甜的暖意,泛起了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他拿起那本《香料随笔》,就着她刚才看到的那一页,指着上面描绘的、一种常用于烤鱼的北境香草,用温和的语调开始讲述另一种“回忆”:
“这种香草,在北境的炖汤里也很常见。”
“你说过,你家乡的冬天,家家户户的灶台上总是煨着这样一锅汤,热气腾腾的,能驱散整个寒夜的冰冷……”
他的话语轻柔,如同夜风拂过窗棂,为这简陋的小屋编织着一层又一层名为“家”的柔软茧房。
夜色渐深。
海港的喧嚣渐渐沉寂下来,只剩下远处隐约传来的海浪声,如同规律的心跳。
小屋里只有一张床。
在尼古拉丝重伤初愈、记忆空白的状态下,同床共眠成了无法回避的现实,也是李维斯计划中必须跨越的一步——
要让依赖变得理所当然,让亲密成为习惯。
最初的几个夜晚,李维斯总是刻意保持距离。
他会在尼古拉丝睡下后,才在床的另一侧和衣而卧,身体僵硬地贴着床边,中间留出足以再躺下一个人的空隙。
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
尼古拉丝则总是蜷缩在靠墙的最里侧,背对着他,呼吸轻浅,像一只警惕的幼兽,连睡梦中都带着不安。
但身体的虚弱和潜意识里对热源的渴望,往往会在深夜冲破理智的藩篱。
李维斯会在半梦半醒间,感觉到身边的窸窣动静。
有时是一只冰凉的手,无意识地搭在他身侧的床单上,寻求着一点温度。
有时是她翻身时,散乱的长发会轻轻扫过他的手臂,带来一阵微痒的触感。
每一次轻微的接触,都让李维斯的神经瞬间紧绷。
他会在黑暗中睁开眼,锐利的目光审视着身旁的身影,分析着这是无意识的举动,还是某种清醒的试探。
他的身体如同拉满的弓弦,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任何情况。
但尼古拉丝的呼吸始终均匀而深沉,紫眸紧闭,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投下安静的阴影,全然是沉眠的模样。
几次三番后,李维斯意识到,这或许只是失忆者本能的安全需求。
他逐渐放松了刻意维持的距离。
当尼古拉丝再次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向热源靠近时,他没有再僵硬地避开,而是默许了那只冰凉的手,轻轻抓住了他睡衣的一角。
甚至在她因噩梦而微微颤抖时,他会伸出手,隔着被子,生涩地、带着表演性质地,轻拍她的背脊,用北境语低声哼唱几句不成调的安眠曲。
动作起初带着明显的刻意设计,模仿着李维斯前世在电影里看过的那些温柔的母亲。
但尼古拉丝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地直接。
抓住他衣角后,她会像找到了锚点般,渐渐停止颤抖,呼吸重新变得平稳。
在他生涩的安抚下,她会无意识地向他靠近一点点,仿佛雏鸟归巢。
一夜,港口起了风,带着湿气的寒意透过木板墙的缝隙钻入屋内。
尼古拉丝在睡梦中冷得蜷缩成一团,下意识地向着身边唯一的热源靠拢。
李维斯在朦胧中感受到一个带着凉意的身体贴近了自己。
他瞬间清醒,但没有立刻动作。
尼古拉丝的额头几乎抵在了他的肩胛骨处,清浅的呼吸拂过他的颈侧,带来一阵奇异的酥麻感。
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药草味,混合着一种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如同雨后森林般的清新气息。
这种超越安全距离的亲密接触,让李维斯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不是出于计划得逞的得意,而是一种陌生的、被需要和被信任的暖意,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滋生。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推开她。
反而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被子往她那边掖了掖,让她能靠得更舒适些。
尼古拉丝在睡梦中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仿佛找到了最安全的港湾,彻底放松下来,沉沉睡去。
而李维斯,却在这个寒夜里,久久无法入眠。
少女身体的柔软和冰凉紧贴着他,鼻息间萦绕着她特有的气息,这一切都与他精心计算的剧本截然不同。
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胸腔内那颗心脏,正以不同于往常的节奏跳动着。
是表演得太投入了吗?
还是……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回想梦境中那片毁灭一切的触手海洋,回想自己身处码头的卑微与不甘,用巨大的野心和冰冷的现实来镇压这不合时宜的悸动。
“只是计划的一部分……”
他在心中默念,如同念诵咒语。
次日清晨,尼古拉丝先醒来。
她发现自己几乎整个蜷缩在李维斯怀里,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抓着他胸前的衣襟。
她猛地僵住,脸颊瞬间烧得通红,像受惊的兔子般迅速向后缩去,紫眸中充满了羞窘和慌乱。
“对、对不起……我……”
她的北境语变得磕磕巴巴。
李维斯早已醒来,却装作刚被她的动作惊醒。
他揉了揉眼睛,脸上露出一个带着睡意却无比自然的笑容,仿佛昨夜的一切再寻常不过。
“早上好。”
他用北境语说道,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昨晚风大,是不是冻着了?看你一直往这边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