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丝的话一字化作一锤,精准连续地敲在李维斯心上。
这意味着,他之前那本主角身处底层、却拥有惊人意志和计算能力,在绝境中步步为营的故事,并没有让尼古拉丝恶心抵触。
她甚至想要看他“今晚写的另一个故事”。
他猛然意识到——
写作似乎不仅是他赚钱和未来布局的工具,更成了向尼古拉丝展露真实内心的窗口,而这种展露,意外地获得了她的理解和……
认可。
李维斯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书桌前,从一叠稿纸的最上方,取出了那份墨迹尤新的手稿。
标题处,“局外人”三个字写得冷静而疏离,署名位置,则是那个他思虑良久才定下的笔名——
“信徒”。
他将稿纸递给尼古拉丝,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交付软肋的郑重。
“这个……可能更……沉闷些。”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尼古拉丝接过稿纸,紫眸在跳跃的油灯光下,显得格外专注。
她不再说话,低头沉浸到文字构筑的世界里。
李维斯没有打扰她,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港口沉沉的夜色和零星灯火,内心并不平静。
将《局外人》这样的作品交给尼古拉丝,是一次巨大的冒险。
它撕掉了他精心维持的、“为生存奋斗的普通恋人”的伪装,或许会暴露他内心深处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和冷硬的理性内核。
她会如何反应?
厌恶?畏惧?
还是……像看穿一个怪物般审视他?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尼古拉丝翻动稿纸的细微声响。
李维斯注意到,她的阅读速度很慢,有时会在一段话上停留很久,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墨迹,仿佛在触摸文字背后的情绪。
当她读到默尔索在母亲葬礼上没有流泪,因而在法庭上被检察官抨击“灵魂空洞”时,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当她读到默尔索最后在牢房中,面对神甫的狂热布道,只感到厌烦和“阳光的灼热”时……
她甚至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叹了口气。
终于,尼古拉丝读完了最后一页。
她没有立刻抬头,而是维持着低头的姿势,良久,才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飘忽感,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我是说默尔索……好像活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看得见所有人的喜怒哀乐,听得见所有的声音,但……感觉不到。”
她抬起眼,望向李维斯,紫眸中不再是平日的茫然或依赖。
而是一种深切的、近乎悲悯的理解:
“千万年的日出日落……人类的喧嚣来来去去,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热闹是他们的,孤独……才是永恒的底色。”
她停顿了一下。
纤细的指甲轻轻点着稿纸上力透纸背的【信徒】笔名,眼中露出一丝真实的困惑:
“可是……你为什么叫自己【信徒】?”
“这个故事里……”
“”并没有神。”
尼古拉丝轻言片语,就让李维斯的瞳孔颤动如朝圣者。
他没想到尼古拉丝的理解会如此精准,直抵核心。
她不仅看懂了默尔索的孤独,更感受到了那种源于存在本质的、无法融入任何群体的疏离。
而这种感受,似乎与她自身作为“失忆外神”、与这个凡人世界之间的巨大鸿沟,产生了某种隐秘的共鸣。
尼古拉丝的困惑也正在于此——
一个描绘“无信仰”状态的故事,作者却自称“信徒”。
李维斯走到她身边,没有直接回答关于笔名的问题,而是看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
“默尔索并非没有感觉。他只是……”
“无法按照别人设定的规则去感觉。母亲的死亡是事实,阳光的灼热是事实,他自己的存在……也是事实。”
“他拒绝用眼泪和忏悔来表演悲伤,拒绝用对来世的幻想来逃避此生最终的虚无。这或许……也是一种坚持,一种只忠于自身感知的、绝望的【信仰】。”
他的话语,既是在解读默尔索,也是在隐约剖白自己在这个危险世界中的生存哲学——
不寄望于虚妄的救赎,只忠于对现实的计算和自身的目标。
尼古拉丝静静地听着,紫眸中的困惑渐渐化为一种更深邃的了然。
她似乎透过李维斯的解释,触及了某种更本质的东西。
她没有评价这种“信仰”是对是错,只是轻轻重复了一遍:
“只忠于……自身的感知。”
这次阅读,更像一次无声的灵魂交锋。
尼古拉丝没有因为故事内核的冷峻而疏远李维斯,反而因这种意外的“理解”而对他产生了更深层次的认识。
她看到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充满欲望的凡人,而是一个同样在孤独中挣扎、并试图以自己方式坚守某种东西的复杂灵魂。
这反而让她潜意识中对李维斯那种“非我族类”的隔阂感,微妙地减弱了。
次日,李维斯便将《局外人》的手稿精心誊抄整理。
以“信徒”的笔名,通过隐秘渠道投递给了港口那家背景复杂、以敢于刊登争议作品闻名的【海鸥书局】。
他知道这步棋的风险,这部作品的思想内核与此世主流价值观格格不入,极易引来争议甚至敌视。
但尼古拉丝的理解给了他一种奇异的勇气。
或许,正是这种“不同”,这种触及本质孤独的描绘,反而有可能引起某些高位存在的注意?
他需要赌一把。
投稿后,便是漫长的等待。
为了缓解焦虑,也为了兑现带尼古拉丝“散心”的承诺,李维斯顺便带她去了港口集市。
集市喧嚣依旧,但尼古拉丝似乎不再像初来时那般畏缩。
她跟在李维斯身边,目光好奇地掠过各种摊位。
在一个售卖手工泥偶的摊位前,她停下了脚步。
摊主是个手指粗糙的老匠人,正灵巧地捏制着各种造型朴拙的小动物。
尼古拉丝看得入神,紫眸中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
李维斯心中一动,掏出几枚铜币,对老匠人说:
“老人家,能借您的工具和一点泥料,让她试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