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微妙的满足感如电流般窜过脊椎。
李维斯看到了。
一颗棋子,正被他亲手雕琢,放入命运的棋局。
“很好。”
李维斯的声音放得更加柔和,带着一种导师般的赞许。
他伸出手,似乎想揉揉纳格的头发,但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浅金色发丝时顿住了,转而轻轻拍了拍她瘦小的肩膀。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纳格。隐藏好,观察,学习。这比造一艘随时会散架的骨头船,更重要。”
李维斯站起身,掸了掸裤腿上的尘土。
“我会再来看你的。”
他留下承诺,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如果你做得好,能像真正的大人一样。”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骸骨,略带批评地摇了摇头,
“我会给你带礼物。或许是一本关于造船的、真正的图纸书,或者……一些能让你在这里过得更舒服的东西。”
他没有咬死“礼物”是什么,留下一个模糊的、需要努力才能触及的诱饵。
纳格仰着头,纯黑的眼眸追随着他。
李维斯的话语为她封闭的世界打开了一扇窗,展示了一条从未想过的、更复杂也更有效的路径。
“嗯。”
她用力点头,小手依旧紧紧捂着颈间那枚被骸骨守护的戒指。
李维斯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海风卷起他衣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
他需要回去,回到那个他为自己和尼古拉丝编织的“家”。
小屋窗台上,那盆蓝宝石铃兰在午后的光线下泛着幽幽的色泽。
尼古拉丝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在摊开书页上滑动,紫眸却并未聚焦于文字。
李维斯近日频繁前往情人岛,虽每次都有合理解释——
捐赠物资、处理盟会与灾后事宜。
但她心中那丝难以言喻的不安,如同深水下的暗礁,悄然浮现。
她并非怀疑李维斯的忠诚。
那个男人看她时眼中几乎要灼烧起来的专注与温柔,不似作伪。她只是……
厌恶那种被留在原地的感觉。
厌恶自己对【外界】的一无所知,尤其是与李维斯安危相关的外界。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尼古拉丝。
午后,她仔细挽起长发,换上一条颜色素净、不惹人注目的长裙,用薄纱遮住半张过于惹眼的脸庞,第一次独自出了门。
她没有去码头或盟会总部那些李维斯活动的地域,那里人多眼杂,她本能地回避。
她选择了距离小屋几个街区外的一间小酒馆。
这里鱼龙混杂,水手、小商人、落魄的冒险者汇聚一堂,是信息流动的暗渠。
点了一杯最普通的麦酒,尼古拉丝在最角落坐下,收敛了所有气息,如同阴影融入墙壁。
她起初不知该如何打探,只是被动地听着周围的喧嚣。
直到邻桌几个带着北方口音、身上带着海风与皮革气息的旅人,大声谈论着最近的见闻,抱怨着航线的不顺。
一个词,像冷箭般突然刺入她的耳膜。
“【北境】现在乱成一锅粥了!”
“听说深渊王庭内部斗得厉害,好几个支系的皇室成员都莫名其妙失踪了……现在跑那边的船,检查严得要命,赚点辛苦钱还得提心吊胆……”
北境。
深渊王庭。
皇室成员失踪。
这些词语如同钥匙,猛地撞开了她脑海中被迷雾封锁的某个区域。
一些模糊的地理概念、权力架构图、甚至几个带着冰冷威严的侧影……如同沉船碎片,翻滚着浮上意识的水面。
她的大脑甚至能下意识地开始分析:
王庭内乱,嫡系与旁支的权力倾轧,失踪意味着清洗或囚禁……北境,目前处于高度不稳定状态,充满未知风险。
这番分析流畅得可怕,仿佛她脑中自带一套处理此类信息的精密仪器。
尼古拉丝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颤,冰凉的酒液险些晃出。
她脑子里李维斯为她构筑的暖色世界开始镀上一层冷调。
我不是……
一个来自北境、热爱园艺的普通旅人吗?
为什么会对“深渊王庭”的内部斗争有如此清晰……
甚至可称得上犀利的判断?
那个瞬间,尼古拉丝几乎要推翻自己之前对李维斯提出的、关于“回乡探亲”的模糊念头。
不,不能回去。
现在的北境,绝非安全的归处。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乡愁,而是一种冰冷的、基于利弊权衡的警惕。
她失忆前的身份……绝不简单。
这个发现没有带来喜悦,反而让尼古拉丝心底泛起寒意。
她是谁?
她来自一个怎样的环境,才会对权力斗争有如此本能的嗅觉?
一种强烈的、想要探寻自身根源的动力,混合着对未知的恐惧,在她心中破土而出。
她需要知道更多。
不仅仅是关于李维斯的世界,更是关于……
她自己的世界。
回到小屋,尼古拉丝的心绪久久无法平静。书看不进去,茶喝不出滋味。她需要做点什么来安抚躁动的心神。
目光落在墙角那箱李维斯为她准备的陶土上。
她走过去,洗净手,取出一块湿润的陶土。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下来。
起初,她只是想随意捏个什么,转移注意力。
但她的手指一接触到泥土,那种熟悉的、仿佛源自生命本能的冲动再次掌控了她。
这一次,她试图塑造一只栖息在枝头的小鸟。
然而,她的手指完全背离了简单的轮廓勾勒。
它们自动自发地,先快速捏出了纤细的、一节节的脊椎骨和肋骨骨架,精准得如同解剖图谱。
然后是肌肉的附着、羽毛的层次……
当她开始细化小鸟的头部时,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在眼眶下方一个极其细微的位置轻轻一按——那是颅骨最薄弱的点之一。
接着,是颈椎的接合处……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熟练和效率,仿佛她曾无数次实践过,如何用最小的力道,最精准地摧毁一个生命结构。
尼古拉丝的动作猛地僵住。
她低头,看着掌心那只栩栩如生、却被自己无形中“标记”了数个致命弱点的小鸟泥偶。一股比在酒馆时更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这不是园艺家的手。
这不是一个普通旅人的手。
这双手……熟悉死亡。熟悉杀戮。熟悉如何高效地终结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