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侍卫陈锋推门进来,压低声音,“查过了,云锦阁的货仓干净得很,所有丝绸都有来路可循。账目……更是滴水不漏。”
“滴水不漏?”陆珩抬眼。
“是。”陈锋面色古怪,“不仅账目清晰,连每匹料的染色配方、工时、损耗都列得明明白白。这种记账法子,属下从未见过。”
陆珩想起她袖口那些缠枝莲绣纹。
那不是普通的花样。
“继续查。”他将素帕收入怀中,“特别是那三笔南洋来的款项,我要看到每一两银子的流转痕迹。”
“可柳东家提供的契约票据齐全,海关那边也核实了,确实有那几船香料入港的记录。”
“那就查那些南洋商人。”陆珩语气冷硬,“查他们背后是谁,查他们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把这么大一笔钱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
陈锋欲言又止,最终抱拳:“是。”
门重新关上。
陆珩走到窗边,后院天井里晾晒着新染的丝绸。一匹匹流光锦在春光下流转着奇异的色泽——那是沈琼音独创的“七重染”技法,据说要反复浸染七次,每次的色温、时长都有讲究,成品才能有这种阳光下变幻莫测的光彩。
就像她这个人。
三年前他以为看透了她——温婉、柔顺、知书达理,典型的江南闺秀。可如今重逢,她身上每一点都写着“陌生”。
除了那双眼睛。
刚才她抬眼直视他时,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痛楚,和三年前雨中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一模一样。
三年前,春末雨夜。
沈琼音跪在镇北侯府门前的青石板上,雨水浸透了她单薄的春衫。发髻散乱,一缕湿发贴在苍白的脸颊旁,笔直的背脊始终不曾弯过一寸。
“二小姐,您回去吧。”老管家撑着伞出来,第三次劝她,“老夫人说了,婚约已退,您这样……于礼不合。”
“我要见陆珩。”她的声音被雨声打得破碎,“我要他亲口告诉我。”
“公子他……不在府中。”
“那我就在这里等他。”她固执地不肯起身。
门内传来女子的轻笑,是陆老夫人的侄孙女林婉儿:“珩哥哥一早就出城了,去接永宁郡主的车驾。沈二小姐,就算你跪到天亮,也等不到人。”
永宁郡主。
这四个字像针扎进沈琼音的心里。
她想起半个月前,陆珩还握着她的手说:“等江南盐务理顺,我便去你家提亲,三书六礼,凤冠霞帔,绝不委屈你。”
可如今,一切已成为过去。
沈琼音抬手抹了一把脸,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
巷口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她抬起头。
一匹玄色骏马破雨而来,马背上的人披着墨色斗篷,帽檐压得很低。可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那个在她梦里出现过千百次的背影。
“陆珩!”她站起身,膝盖却因跪得太久而踉跄。
马停在了她的面前。
陆珩翻身下马,斗篷扬起的水珠溅到她的脸上。他摘下兜帽,露出一张疲惫而苍白的脸庞。眼下有浓重的青黑,像是几天几夜未曾合眼。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声音沙哑。
“我来问你……”沈琼音唇间发抖,“退婚的事,是不是真的?”
陆珩沉默。
雨水沿着他的下颌滴落,一滴,两滴。
“是真的。”
三个轻飘飘的字,像重锤砸在她心口。
“为什么?”她抓住他的衣袖,指尖被雨水泡得冰凉,“你说过……你说过会娶我的……”
陆珩没有把她推开,也没做回答。只是眼神里闪过一抹复杂——有愧疚,有不忍,有挣扎,还有某种她看不懂的决绝。
“永宁郡主……”沈琼音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你要娶她,是吗?”
“圣旨已下。”陆珩终于开口,“镇北侯府与康王府联姻,下月初六。”
“那你把我当什么了?”她笑了,笑容比哭还要难看,“你我这三年的情意又算什么?”
陆珩的手握成拳,骨节吱吱作响。
许久,他缓缓抽回衣袖,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三千两,算是我……陆家对你的补偿。”
银票被飘落的雨水打湿。
三千两。
原来她的三年情深,只值这三千两银票。
“补偿?”她轻声重复,然后猛地抬手,将银票狠狠打落。
“陆珩,”她退后一步,一字一句,“今日你负我,他日必有报应。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再不相干。”
说完,她转身走进雨幕。
没再回头。
陆珩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
“公子!”陈锋从府里跑出,“老夫人让您赶紧进去,康王府的人来了……”
陆珩最后看了一眼沈琼音消失的方向,转身走进了侯府的大门。
朱红的大门缓缓关上,将那个雨夜彻底隔绝。
回忆退去。
陆珩睁开眼睛,云锦阁后院的丝绸还在风中轻摆。
“大人,”陈锋去而复返,神色凝重,“刚得到消息,沈家那边……出事了。”
“说。”
“沈夫人要给沈二小姐说亲,对方是……肃亲王。”
陆珩猛地转身:“那个年过六旬、死了三任正妃的肃亲王?”
“正是。”陈锋压低声音,“肃亲王昨日去沈家做客,不知怎么见到了沈二小姐——虽然她戴着帷帽,但据说肃亲王对她那一手琴技颇为欣赏。沈老爷当场就……”
“就什么?”
“就应下了。”陈锋硬着头皮说道,“婚期定在下月初八,说是冲喜——肃亲王最近身子不是太好。”
陆珩的手按在窗棂上,木头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轻响。
下月初八。
距离今天,还有二十三天。
“她现在在哪里?”
“回沈府了。云锦阁开业事毕,沈家派人来接,说是……商议婚事。”
陆珩抓起披风:“备马。”
“大人要去沈府?”
“去送礼。”陆珩大步外走,声音带着冷漠,“恭贺沈二小姐……再觅良缘。”
沈府偏院,海棠花开得正盛。
沈琼音换下外出的衣裳,嫡母王氏身边的嬷嬷走了进来。
“二小姐,夫人请您去正厅一趟。”嬷嬷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青黛脸色一白,下意识挡在沈琼音的身前:“小姐刚回来,需要歇息……”
“歇息?”嬷嬷拔高声音,“天大的喜事等着,还歇息什么?二小姐,请吧,别让夫人等急了。”
沈琼音拍了拍青黛的手背,示意她不用担心。
“有劳嬷嬷带路。”
正厅里,王氏端坐主位,手里捻着一串佛珠。下首坐着沈父沈兆安,正端着茶盏,见沈琼音进来,微微抬了抬眼。
“女儿给父亲、母亲请安。”沈琼音福身。
“坐吧。”王氏难得露出一次和颜悦色,“音儿啊,今日叫你过来,是有桩天大的好事要告诉你。”
沈琼音垂眸:“母亲请讲。”
“肃亲王你知道吧?当今圣上的亲叔叔,地位尊崇。”王氏笑吟吟地说道,“昨日王爷来府上做客,恰巧听见你在后院弹琴,大为赞赏。王爷说了,你那曲《高山流水》,让他想起了少年时光……”
沈琼音静静听着,手指在袖中微微蜷起。
“王爷的正妃之位空悬多年,如今想寻一位知书达理、温柔贤淑的女子续弦。”王氏看着她,眼中闪过一抹诡异,“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虽是个庶女,但若能嫁入王府,将来便是堂堂正正的亲王正妃,比那些侯门世子夫人还要尊贵。”
“母亲,”沈琼音抬眼,“肃亲王今年六十有三,女儿才年芳十九。”
“年纪大些又能如何?”沈兆安放下茶盏,沉声道,“王爷身子硬朗,再活二十年不成问题。你嫁过去便是王妃,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将来……便是为父见了你,也要给你行礼。”
话说得直白。
沈琼音想笑。
是啊,一个庶女若能成为亲王正妃,对沈家来说是多大的助力?肃亲王虽无实权,但在宗室中威望极高,有他照拂,沈家的盐商生意便能更上一层。
至于女儿的幸福?
都不重要。
三年前他们能为了不得罪镇北侯府,痛快地退掉她的婚事。如今自然也能为了攀附宗室,把她送给一个行将就木的老王爷。
“父亲,母亲,”沈琼音缓缓起身,“女儿的婚事,恐怕不能如二位的愿了。”
王氏笑容一僵:“你这是什么意思?”
“女儿已立誓终身不嫁。”沈琼音语气平静,“云锦阁的生意刚刚起步,女儿想专心经营,不想嫁人。”
“胡闹!”沈兆安拍案而起,“女子岂有不嫁之理?何况这是王妃之位!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你还敢推辞?”
“女儿心意已决。”
“由不得你!”沈兆安拍桌怒道,“婚书已经收了,聘礼明日就到。下月初八,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通传:
“老爷,夫人,镇北侯府陆大人来访,说是给二小姐送贺礼的。”
厅内三人俱是一怔。
沈兆安和王氏交换了一个眼神——陆珩?他来做什么?三年前退婚闹得那般难看,如今沈琼音要嫁人了,他竟还来送礼?
“快请!”沈兆安连忙整理衣冠。
沈琼音站在原地,袖中的手缓缓握紧。
陆珩。
他到底想做什么?
片刻,那道玄色身影踏入正厅。
陆珩今日穿着官服,墨绿底绣银鳞纹,衬得他面色愈发冷峻。他身后跟着的两名侍卫,抬着一只红木箱子。
“沈老爷,沈夫人。”陆珩拱手,目光扫过沈琼音,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又淡淡移开,“听闻府上有喜,特备薄礼,恭贺沈二小姐……大喜。”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
沈兆安干笑:“陆大人客气了。小女能得肃亲王看中,乃是沈家的福气。”
“确是福气。”陆珩微微一笑,但笑意却未达眼底,“肃亲王德高望重,沈二小姐嫁过去,便是王妃之尊。只是……”
他顿了顿,看向沈琼音:“本官记得,三年前退婚时,沈二小姐曾言‘宁为寒门妻,不为侯门妾’。如今竟愿嫁与花甲亲王为续弦,倒是让本官刮目相看。”
这话中带刺。
沈琼音抬眼,直直对上他的视线:“人各有志。三年前是琼音年少无知,如今才明白,什么情意,都比不过实实在在的荣华富贵。陆大人说是也不是?”
四目相对,空气中似有火星迸溅。
陆珩的眼中似乎翻涌着某种情绪,但很快被压了下去。
“说得好。”他抚掌轻击,“既然如此,本官这礼也算送得值了。来人,打开。”
侍卫将红木箱打开。
里面并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一匹匹云锦阁今日刚刚售出的流光锦。
沈兆安和王氏都愣住了。
“这是……”沈兆安不解。
“听闻肃亲王最喜丝绸,尤爱一些新奇花样。”陆珩慢条斯理说道,“这些是云锦阁的镇店之宝,七重染的流光锦。本官特意买下,赠予沈二小姐添妆。希望王爷见了,能多疼惜几分新人。”
每一句话都很正常。
但每一个字都像刀一样扎耳。
沈琼音看着那些丝绸——那是她花了三个月心血染出来的,每一匹都有独特的纹路。如今被他当作“添妆礼”,送到她的面前。
或许是一种羞辱。
但她只是淡淡一笑,福了福身:“多谢陆大人厚赠。这份心意琼音记下了。”
“记下就好。”陆珩深深看她一眼,“本官还有公务在身,告辞。”
他转身欲走,却在门口停下。
“对了,”他回过头,状似无意,“方才来时遇见刑部的同僚,听说江南盐税案又有了新的线索,似乎牵扯到京中几位宗室……肃亲王年事已高,想必不会与这些事有什么瓜葛。但大婚在即,沈老爷还是多留意些,免得节外生枝。”
说完,大步离去。
沈兆安脸色变幻,王氏手中的佛珠捻得飞快。
沈琼音垂眸看着那箱丝绸,带着一丝疲倦:“父亲,母亲,女儿有些乏了,想先回房歇息。”
“去吧。”沈兆安挥挥手,心思显然已经不在这里。
沈琼音福身告退。
走出正厅,穿过回廊,回到自己的小院。她关上房门,背脊靠上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一旁的青黛给吓坏了:“小姐!您怎么了?”
沈琼音摇摇头,没有说话。
她只是觉得很累。
三年前的雨夜,今日的正厅,陆珩那冷漠的脸,父亲权衡利弊的眼神,嫡母阴霾算计的笑容……一幕幕在眼前交错。
门外忽然传来轻叩。
“谁?”青黛警惕地问道。
“二小姐,有人托奴婢送样东西给您。”是府上小丫鬟的声音。
青黛开门,接过一个巴掌大的木盒。
沈琼音打开。
盒子里没有信,只有一片碎玉做成的戒指。
戒指内侧,刻着两个小字:
待我。
沈琼音笑了。
笑声越来越大,眼泪都流了出来。
待我?
陆珩,三年前你让我等,我等到的是退婚书。如今你让我待你,我又要等到什么?
她举起戒指,对着窗外的光。
碎玉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就像多年前的那个少年,将完整的玉佩放在她手心。
可碎了的玉就是一块碎玉,镶得再好也回不去了。
她握紧戒指,棱角硌得掌心发疼。
“小姐……”青黛担忧地看着她。
沈琼音擦掉眼角的泪水,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将戒指放进妆匣最底的一层。
“青黛,帮我研墨。”她平静地说道。
“小姐是要写信?”
“是。”沈琼音铺开宣纸,提笔蘸墨,“我要给肃亲王……写一封谢恩帖。”
笔尖落下,字迹娟秀工整。
每一句都是感激涕零,每一字都是心甘情愿。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封信写完,她和陆珩之间那点可怜的旧情,也就从此彻底断了。
从此以后,她是沈琼音,也是柳音。
是沈家待嫁的庶女,也是云锦阁的东家。
是棋子,也是执棋人。
窗外的海棠花瓣被风吹落,飘进窗内,落在未干的墨迹上。
一抹殷红,如同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