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惊戈颤抖着伸出手,却又怕唐突惊吓到她,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绯红衣袖时微微停顿。
最终,他还是用尽全身力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与失而复得的狂喜,轻轻、却又坚定地,从背后,将那个颤抖不休的绯红身影,紧紧拥入了怀中!
“阿糜......阿糜......不怕,不怕了......是我,是惊戈......惊戈来了......惊戈在呢......对不起,我来晚了......对不起......”
他将脸埋在她散发着陌生香气的发髻间,声音哽咽破碎,语无伦次,滚烫的泪水瞬间涌出,混合着血污与尘土,滴落在她华丽的衣襟上。他能感觉到怀中身躯瞬间的僵硬,以及那无法抑制的、更加剧烈的颤抖。
被韩惊戈紧紧拥住的女子,起初仿佛彻底呆住,连啜泣都停止了,身体僵硬如木石。
过了几息,也许是感受到了那熟悉到灵魂深处的怀抱温度,也许是听到了那日夜萦绕梦中的、刻骨铭心的嗓音,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在韩惊戈的怀抱中,转过了身。
一张绝美的容颜,映入韩惊戈模糊的泪眼,也落入了后方苏凌锐利的目光之中。
她约莫双十年华,肌肤欺霜赛雪,在绯红衣领与乌发珠翠的映衬下,更显白皙剔透,仿佛上等的羊脂美玉。
眉如远山含黛,细细描画过,带着一丝惊惶未定的轻蹙。眼若秋水横波,此刻红肿着,蓄满了盈盈泪水,长睫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我见犹怜。
鼻梁秀挺,唇色是点染过的樱红,因哭泣和恐惧而微微失色。她脸上施着精致的异族妆容,粉敷得极白,腮红浅淡,眉间甚至贴着一枚小巧的花钿,更添几分娇柔与......一种异样的、不属于大晋女子的风情。
然而,纵使妆容、发式、衣饰全然改变,纵使眉宇间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惊惧与哀愁,韩惊戈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眉眼,这鼻唇,这泪光中破碎倒映出的、独属于他的影子......是她!真的是她!是他的阿糜!他失而复得的妻子!
阿糜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这张日夜思念、却又因长久囚禁与惊吓而几乎以为再也见不到的面容。
丈夫脸上满是血污、尘土、泪痕,憔悴不堪,眼中却燃烧着足以将她所有恐惧融化的、滚烫灼热的深情与失而复得的狂喜。
是他!真的是韩惊戈!他来救她了!他不是幻影,不是梦境!
“惊......惊戈......?”
阿糜的嘴唇哆嗦着,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仿佛不敢确认。
“是我!阿糜,是我!”
韩惊戈用力点头,泪水汹涌。
下一瞬,仿佛终于确认了这难以置信的现实,阿糜眼中凝聚的泪水轰然决堤!
她猛地伸出双臂,用尽全身力气,反手死死抱住了韩惊戈的脖颈,将脸深深埋进他染血的胸膛,仿佛要嵌入他的骨血之中。
压抑了不知多久的恐惧、委屈、绝望、思念,在这一刻如同山洪海啸,彻底爆发!
“哇——!!!”
一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灵魂都哭出来的嚎啕,骤然在这弥漫着血腥与脂粉香的诡异闺房中炸响!
她哭得浑身抽搐,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将这数月来所有的非人煎熬、所有的担惊受怕、所有的孤苦无依,都通过这汹涌的泪水宣泄出来。那哭声如此悲恸,如此绝望,又如此......蕴含着劫后余生的、巨大的释放与依赖。
“惊戈......惊戈......你终于来了......我好怕......我好怕啊......他们......他们......”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抱得韩惊戈几乎喘不过气,指甲深深陷入他背后的衣物。
韩惊戈心如刀割,只能更紧地回抱住她,不停地抚摸她颤抖的背脊,在她耳边重复着苍白却唯一能给的安慰。
“不怕了,不怕了......我来了,没事了,以后再也没人能伤害你了......我带你回家,我们回家......”
苏凌静静立于数步之外,手中“江山笑”剑尖微微低垂,但眼神依旧警惕地扫视着房间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扇窗和门口。
韩惊戈夫妇劫后重逢的悲喜场面,并未让他有丝毫放松。地上的尸体、空气中未散的血腥、阿糜身上那套格格不入的华丽异族服饰、以及这间处处透着矛盾的“闺房”......
太多的疑点盘旋在他心头。尤其是阿糜那句未说完的“他们......”,更让他心中一沉。
他们”是谁?做了什么?这死去的侍女,是否与“他们”有关?而那些本该埋伏在此的异族高手,此刻又在何处?
这看似平静的重逢之下,暗流汹涌,真正的危机,或许才刚刚开始。
苏凌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了地上那具渐渐冰冷的、八境侍女的尸体上,又缓缓移向相拥而泣的韩惊戈与阿糜,最终,定格在阿糜那身华丽到刺眼的绯红异族服饰,以及她惊惶泪眼中,那抹深不见底的、仿佛仍未散尽的......极致恐惧。
苏凌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量尺,一寸寸丈量着死亡现场。侍女倒卧的位置、姿态、与榻上阿糜的距离、匕首插入的角度深度、血迹喷溅的方向......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中快速组合、推演。
他敏锐地注意到,侍女倒下的方向,是正面朝向矮榻,也就是阿糜之前所坐的位置。
她倒地的姿态并非挣扎后翻滚,更像是中刀后直接向前扑倒,手臂甚至微微前伸,似乎倒下的最后一刻,仍朝着阿糜的方向。
而她圆睁的双眼中,那凝固的、浓得化不开的难以置信与震惊,是如此清晰刺目,绝非面对突然闯入的陌生杀手应有的表情,倒更像是在极近的距离内,看到了某个绝对意想不到、甚至无法理解的人或事,在巨大的惊骇中,遭到了致命一击。
从倒地方向、伤口角度、以及她眼中神色推断......
苏凌心中念头电转,冷静得近乎残酷。
这侍女,应该是在极为靠近阿糜,或许正在交谈、示意、甚至准备搀扶时,被人以那柄幽蓝匕首,自正面或斜前方,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准刺入腹部要害,一击毙命。
距离......极近,可能就在三步之内,甚至更近。
如此近的距离,要令一个八境修为、且明显处于戒备或至少是清醒状态的武者,连最基本的格挡、闪避都做不到,便瞬间殒命......
苏凌暗自衡量,出手之人的速度、力量、以及对时机的把握,必须达到一个极其可怕的程度。
至少,在他所见的八境高手中,能做到如此干净利落、令同境者近乎‘瞬杀’的,寥寥无几。
即便是苏凌自己,在不动用某些压箱底手段、且对方有所戒备的情况下,也未必有十足把握。
一个近乎荒谬,却又在排除所有不合理选项后,隐隐浮现的可能性,如同冰锥,刺入苏凌的思绪。
除非......还有一种可能。这侍女,在靠近阿糜时,对她......全然没有防备。
她或许正专注于某事,或许对阿糜抱有绝对的‘信任’或‘轻视’,认为其绝无威胁。而就在她心神最松懈、距离最近的刹那,阿糜......突然暴起发难,以某种方式获取或隐藏的匕首,完成了这致命一击。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难以遏制。
苏凌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前所未有的审慎与探究,缓缓移向此刻正伏在韩惊戈怀中啜泣的、那个看似柔弱惊惶的绯红身影。
如果真是阿糜出手......那她至少需要具备接近、甚至达到八境的修为实力,以及......足以麻痹一个八境同道的伪装与心机。
可是阿糜......有么?
苏凌回忆起韩惊戈之前的描述,阿糜乃普通民女,不通武艺,性情温婉。这与眼前“可能手刃八境侍女”的推测,相差何止千里?
是韩惊戈了解不深?还是阿糜被掳后有了惊人变故?又或者......这根本就是自己的过度推测?
他压下心中翻腾的疑虑,眼神深沉,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静静地观察着。
此时,阿糜在韩惊戈的安抚下,剧烈的抽泣渐渐平复,转为断断续续、梨花带雨的哽咽,肩膀仍不时轻颤,仿佛惊魂未定。
韩惊戈心疼得无以复加,一边用粗糙的手掌笨拙地擦拭她脸上的泪痕,一边低声询问,声音轻柔得仿佛怕惊碎梦境。
“阿糜,别怕,慢慢说......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侍女......怎么会......死在这里?”
他目光扫过地上侍女的尸体,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毕竟昨夜此女还算客气,但更多的还是对阿糜处境的担忧。
阿糜闻言,身体又瑟缩了一下,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看了看韩惊戈,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地上玉子的尸体,眼中惧色更浓,断断续续地开口,声音带着哭后的沙哑与惊悸。
“她......她叫玉子......”
阿糜吸了吸鼻子,努力组织着语言。
“阿糜被那些恶人掳来此处后,一直都是......是她近身照顾......看着阿糜的。”
“虽然......虽然也是监视,不许阿糜乱走,但、但玉子她......她人其实不坏,说话总是温声细语,伺候起居也周到,从未......从未刻意刁难过阿糜,有时看阿糜郁郁寡欢,还会悄悄给阿糜带些新奇的小点心,说些她们家乡的趣事......”
她说着,眼泪又落了下来,不知是为玉子的死,还是为自己这数月来提心吊胆的日子。
“今日......今日不知怎的,外面似乎很乱。玉子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对阿糜说,此处不安全了,有强敌来袭,要立刻带阿糜转移到更隐秘的地方去。”
“阿糜心里害怕,但也无法,只得慌忙收拾几件贴身的衣物......”
阿糜的呼吸急促起来,眼中浮现出当时的情境,带着后怕。
“阿糜正背对着她,在榻边收拾,心里乱糟糟的,就听到身后......”
她猛地闭上眼睛,仿佛那画面就在眼前,声音颤抖得厉害。“就听到玉子她......她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极其痛苦的闷哼!然后就是‘扑通’一声,重物倒地的声音!阿糜......阿糜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转身一看......”
她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向地上的尸体,眼泪扑簌簌落下。
“就......就看到玉子她......她已经倒在那里,肚子上插着那柄吓人的匕首,血......血流了满地!”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就那样看着我......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吓得腿都软了,想叫都叫不出声,只知道哭......”
“这里门窗都锁着,阿糜也不知道是谁杀了玉子,更不敢出去......只能、只能在这里等,等......没想到,等来的竟是惊戈你!”
说到最后,她再次情绪崩溃,将脸埋进韩惊戈胸口,呜咽道:“惊戈......我好怕......真的好怕......到处都是血......玉子她......她怎么就突然死了......”
韩惊戈听得心如刀绞,更是对那暗处行凶、又杀害了玉子。无论玉子是善是恶,毕竟未曾虐待阿糜,还吓得阿糜魂不附体的凶手,升起熊熊怒火。
他紧紧抱住阿糜,用下巴轻轻摩挲她的发顶,声音沉痛而坚定地安慰起来。
“好了好了,阿糜不怕,都过去了......如今我来了,再没人能伤害你分毫!你看,苏督领也在此,我们会保护你,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们回家,回我们的家,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他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试图用承诺与未来的希冀,驱散阿糜心中的恐怖阴影。
苏凌静静地听着阿糜的叙述,每一个字都在心中细细咀嚼。背对、闷哼、倒地、转身见尸......时间顺序清晰,情绪反应看似合理,一个受惊过度、柔弱女子的表现。
然而,苏凌心中的疑团并未消散,反而更深。
若阿糜所言属实,那这暗处的杀手,目的为何?
苏凌心思急转。
杀玉子,或许是为了灭口,或许玉子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或许是她带阿糜‘转移’的命令本身触犯了某些规矩或计划。但为何杀玉子之后,不杀阿糜?阿糜是这一切的关键,是钳制韩惊戈的筹码,放过阿糜,风险极大。
除非......苏凌眼中精光一闪。
这杀手杀玉子,本就是为了......救阿糜?
若杀手是友非敌,是来救阿糜的,那他为何不现身带走阿糜,反而隐匿行迹?是忌惮楼内其他埋伏?还是......他本身就无法直接带走阿糜,只能通过这种‘清除障碍’的方式,为我们救人创造条件?”
无数种可能性在苏凌脑中碰撞,但缺乏关键线索,难以定论。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这阁楼之内,除了他们三人,必然还存在,或者曾经存在过“第四者”——那个神秘的杀手。此人实力不俗,心思难测,是敌是友,尚未可知。
眼下形势未明,那些尚未露面的异族高手可能环伺,实在不是细细盘问阿糜、探究玉子死因的时机。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这诡异的阁楼,与外面接应的周幺等人汇合。
苏凌压下心头所有疑问,目光再次扫过房间,确认暂无立即危险,这才上前一步,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打断了韩惊戈对阿糜的安抚。
“惊戈,阿糜姑娘受惊过度,此处亦非久留之地。玉子之事,暂且搁下。当务之急,是立刻离开。你护好阿糜姑娘,跟紧我。我们......杀出去!”
他最后三个字,说得斩钉截铁,眼中寒芒闪烁,手中“江山笑”微微抬起,剑锋再次指向那洞开的、门外一片黑暗的走廊。
韩惊戈听闻苏凌之言,心神一凛。
是啊,此乃龙潭虎穴,绝非叙话之地!
他连忙稳住心神,双手扶着阿糜的肩头,让她正视自己,语气急促却不失温柔。
“阿糜,苏督领说得对,这里太危险,一刻也不能多留!我们这就走,我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说着,他便要搀扶阿糜起身。
然而,出乎韩惊戈意料的是,阿糜却并未顺从,反而用力摇头,向后退缩了半步,挣脱了他的搀扶。
她抬起泪痕斑驳的俏脸,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担忧,声音颤抖却带着一股异样的坚持。
“不......惊戈,我......我不走。”
“什么?”
韩惊戈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急道:“阿糜,你说什么傻话!我们必须马上离开!那些掳你的恶徒......”
“就是因为那些恶徒!”
阿糜打断他,眼泪再次汹涌而出,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凄楚与决绝。
“惊戈,你不知道......他们......他们势力有多大,人有多可怕!我被关在这里,虽未受太多皮肉之苦,但......但我能感觉到,这里到处都是他们的人,高手如云,一个个气息冷得像冰块,杀人不眨眼!”
“玉子......玉子只是照顾我的,都有那么高的本事,更何况其他人?你们能闯到这里,定然是经历了千难万险,九死一生!”
她越说越激动,抓住韩惊戈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眼中满是哀求与痛楚。
“惊戈,你听我说!我......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跟着你们,只能是累赘,是拖累!外面肯定还有更多埋伏,你们带着我,如何能冲得出去?”
“若是因为阿糜,拖累了你,拖累了苏督领,让你们陷入绝境......阿糜......阿糜便是百死也难赎其罪啊!”
“我宁愿死在这里,也不要成为害死你的祸根!”
她说着,猛地推开韩惊戈,踉跄退到榻旁,倚着床柱,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脸色苍白如纸,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决绝。
“你走!你快和苏督领走!不要管我!”
“能再见你一面,知道我夫君未曾忘了我,依然舍命来救,阿糜......阿糜此生已无憾矣!走啊!”
“阿糜!你胡说什么!”
韩惊戈心如刀割,上前想要再次抓住她,声音已带上了哭腔。
“我韩惊戈跋山涉水,闯过多少刀山火海,为的就是救你出去!如今你就在我眼前,我岂能弃你而去?!”
“便是死,我们也要死在一处!什么累赘拖累,不许你这么说自己!跟我走!”
阿糜只是流泪摇头,死死抓住床柱,任凭韩惊戈如何劝说,甚至急得额头青筋暴起,赌咒发誓说有他在绝不会有事,她也只是咬着嘴唇,不住摇头,眼中尽是哀莫大于心死的凄然,抱定了牺牲自己、不拖累夫君的决绝之心。
苏凌在一旁静静看着这对劫后重逢却又陷入“生死相让”困境的夫妻,心中暗叹。
他能理解阿糜的担忧与牺牲之心,也明白韩惊戈的焦急与绝不放弃。
这是他们夫妻之间深厚情感的体现,亦是人之常情。
他身为外人,此刻倒不好强行插话,只是默默调息,抓紧这短暂的空隙恢复些气力,同时将灵觉提升到极致,警惕着门外楼内的任何异动。
他心中隐有不安,总觉得这阁楼太过“安静”了,那些埋伏的高手,绝不会轻易让他们带走阿糜。
然而,就在韩惊戈苦劝无果之际——
异变,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