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足够让一座城市改换容颜,也足够让少年眼中的光,淬炼成另一种质地。
沈Y郊区的这个傍晚,夕阳正进行着一天中最后的燃烧。橘红色的光像是被打翻的调色盘,恣意地泼洒在训练基地外围那片略显杂乱的区域。
一堵三米高的灰白色围墙,像一道沉默的分界线,将墙内现代化的人工草皮、灯光球场、健身房,与墙外这个由六个大型集装箱和两间简易板房拼接而成的“LOFT”隔绝成两个世界。
从外观上看,这处居所简陋得近乎刺眼——集装箱外壳的锈迹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棕褐色,像是时间留下的皮肤病;
拼接处的缝隙用防水布和灰色胶带草草封堵,在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下,胶带边缘已经卷曲发黑;那扇铁皮门更是寒酸,蓝色的漆面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暗红色的底漆,门把手上挂着一把老式挂锁,锁身也生了锈。
但倘若有人推开这扇门,会在一瞬间经历认知的颠覆。
约五十平米的空间被巧妙地分割成四个区域:
靠窗的卧室区摆着一张单人床,床单是干净的深蓝色;卫生间和淋浴间用磨砂玻璃隔断,虽小却五脏俱全;开放式的小厨房里,电磁炉、小冰箱、微波炉一应俱全;最让人意外的是,地面铺着浅灰色的复合地板,墙壁贴着米白色的条纹壁纸,一盏暖黄色的吊灯从天花板垂下,让整个空间呈现出一种与外观截然相反的温馨与整洁。
这是一种精心计算的简陋——既维持着外在的落魄表象,又在内里保留着生活的尊严。
此刻,淋浴间正传来持续的水声。
磨砂玻璃门内雾气氤氲,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毛玻璃滤镜。透过雾气,隐约可见一个挺拔的身影轮廓——肩背宽阔,腰线收紧,双腿修长而结实。水珠顺着玻璃门蜿蜒滑落,划出一道道短暂的水痕。
耿斌洋闭着眼睛站在花洒下。
温水从头顶倾泻而下,流过他线条分明的脸庞,滑过凸起的喉结,在结实的胸肌上分流,最后沿着腹肌间的沟壑汇入下方。他抬起手抹了把脸,这个动作让右胸上那道长长的疤痕完全暴露在灯光下—
缝针的痕迹像一条蜈蚣趴伏在皮肤上,颜色已经淡去,呈现出比周围皮肤稍浅的肉粉色,但疤痕组织的凸起依然清晰可触。在水汽的氤氲下,这道疤仿佛有了生命,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狰狞地诉说着某个不愿提及的夜晚。
四年时光在这个二十五岁的青年身上留下了清晰的印记。
肩背比大学时期宽厚了一圈,那不是健身房刻意雕琢的块状肌肉,而是长期劳作和训练自然形成的、充满力量感的倒三角。手臂的线条紧实流畅,小臂上青筋微凸,那是每天搬运器材、修剪草坪、再加练两小时足球留下的烙印。腹部的六块腹肌分明却不夸张,像是用刻刀在岩石上精心雕琢出的纹理。
水声哗哗。
他忽然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因为久未说话而有些沙哑:
“耗子!!去把我那个......”
话说到一半,他的手停在半空。
然后,缓缓放下。
花洒的水声继续响着,但在水声的间隙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被淹没的苦笑。那笑声短促而干涩,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自嘲的味道。
四年了。
这种事情还时有发生。
有些习惯和说话方式,不是能说改就改的。就像肌肉记忆,就像条件反射,就像深夜梦里无意识的呼唤——那些镌刻在生命深处的印记,即使用最粗暴的方式试图抹去,也会在某个松懈的瞬间悄然浮现。
淋浴间外,卧室那台32英寸的液晶电视正在播放中超联赛。
声音调得不大,却足以穿透水声和玻璃门,清晰传入淋浴间。
比赛已经进行到第88分钟。解说员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近乎嘶吼的激动,那种情绪透过扬声器炸开,让整个狭小的空间都为之震颤:
“芦东接张浩的下底传中——头球!!!球进了!!!一记有力的头球,再次将比分优势扩大到3球!比赛已经88分钟了!!京师队无力回天!!!通过这个进球,芦东本赛季进球数再添一球,力压所有外援,登顶射手榜榜首!!”
电视画面里,那个身穿沪上队10号球衣的身影狂奔向角旗区。
他的奔跑姿势有一种独特的韵律感——步幅大,频率快,上半身微微前倾,像一头捕食的猎豹。冲到角旗区后,他纵身一跃,右手握拳狠狠挥向空中,仰天怒吼。
摄像机给了特写:那张脸比四年前更加棱角分明,眉骨突出,鼻梁高挺,下颌线像是用刀削出来的。眉宇间褪尽了少年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职业球员的锐利与沉稳,还有历经百战后沉淀下来的、那种属于领袖的霸气。
但他的眼睛依然很亮。
即使在汗水浸透、表情狰狞的庆祝时刻,那双眼睛依然闪烁着四年前在球场上指挥若定的光芒。
看台上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仿佛要掀翻顶棚。镜头扫过观众席,无数球迷举着写有“芦东”字样的围巾,疯狂挥舞。红色的浪潮在看台上涌动,那是属于他的颜色,属于他的王国。
镜头切给助攻者。
7号张浩正从边线跑向芦东。他比大学时期壮实了一圈,肩膀宽了,胸肌厚了,但奔跑时那种轻盈的步态依然没变。短发利落地向后梳起,露出饱满的额头,笑起来时眼角已经有了细纹——那是四年职业联赛、上百场比赛、数千小时训练留下的印记。
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初。
像是无论经历多少风雨,内里那簇火苗从未熄灭。
两人在角旗区相遇。芦东转身,看见张浩,没有任何犹豫,张开双臂。张浩加速冲过去,两人用力拥抱,互相拍打着后背,力量很大,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种撞击感。然后,他们被涌上来的队友淹没,红色的球衣堆叠成一座小山。
“比赛结束!!!由芦东和张浩领衔的沪上队3-0轻松拿下京师队,以一分优势暂登积分榜榜首!!今年沪上队的前场双枪比去年更加犀利!!让我们期待今后他们的表现,再次感谢收看由雅兔网转播、陆超解说的本场比赛,我们下场再见!!”
解说席上,陆超摘下耳机。
他对着镜头露出标志性的微笑——嘴角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既不过分热情也不显得敷衍,那是经过专业训练和无数次直播磨炼出来的、属于职业解说员的笑容。
他比大学时胖了一些,脸颊圆润了,穿着合体的深灰色西装,白衬衫的领口系着暗红色条纹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发胶固定出精致的发型。
完全看不出当年那个在金融学院右路狂奔的愣头青模样。
只有那双眼睛,在分析战术、回顾精彩瞬间时,会偶尔闪过当年踢球时才有的锐利光芒——那是深入骨髓的足球本能,即使身体已经远离球场,灵魂的某个角落依然记得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的感觉。
这个当年金融学院的主力右后卫,在跟随球队夺得全国亚军后,就退出了校队。
不是不爱了。
是那场决赛抽干了所有人对足球最纯粹的热情。那种被最信任的兄弟从背后捅刀的感觉,那种梦想在触手可及时轰然崩塌的绝望,像是某种烈性腐蚀剂,将心底最柔软的部分烧灼出永久的伤疤。
转年毕业,他回到家乡,考上了当地一家知名的地方银行。经人介绍,和当地一名小学老师相识,恋爱,一年内完成了结婚、生子,现在女儿已经两岁,长得像妈妈,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
银行的工作稳定,朝九晚五,西装革履。
陆超业务能力出众,待人接物周到,短短一年就被提拔为支行副行长。他学会了用金融术语分析贷款风险,学会了在酒桌上得体地应酬客户,学会了用打印机打印一份又一份的合同文件。在所有人——父母、妻子、同事、朋友——看来,他的人生轨迹已经定型:
一个年轻有为的金融从业者,一个体贴的丈夫,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
但命运的齿轮,往往在你以为已经停转时,突然再次转动。
一次偶然的机会,雅兔网站——国内最著名的几家专业足球媒体之一——公开招聘足球解说员。招聘启事是陆超在深夜加班时,从手机推送里瞥见的。
那时他刚审核完最后一笔贷款材料,办公室只剩他一个人,窗外是城市的霓虹灯海。
鬼使神差地,他点了进去。
报名截止日期是三天后。
那三天,陆超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些画面:大学时和兄弟们挤在寝室里看球,为每一个进球嘶吼,啤酒泡沫溅得到处都是;
训练后瘫在草地上,望着天空畅想未来,说等踢上职业要买什么样的车;
那场决赛后,更衣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抽泣声和水滴落地的声音。
足球从未离开他的生命。
它只是沉睡了,像一颗埋进心底的种子,被生活的泥土深埋,却从未死去。
第四天凌晨四点,他悄悄起床,没有开大灯,只打开了书桌上的台灯。暖黄的光晕照亮一小片区域,打开手机,戴上耳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解说的是金融学院对甘州师大的那场高原之战——那场上官凝练独自举旗的比赛。
解说时,他发现自己竟然能清晰回忆起每一个细节:第几分钟乔松犯规,第几次换人调整,甚至某个球员跑动时的习惯性小动作——比如张浩喜欢在接球前先回头看一次,比如芦东在禁区里抢点时习惯性抬起左手保持平衡。
那些细节像是刻在脑子里。
一周后,他收到面试通知。
两个月后,雅兔网站正式录用他。录用理由写在一封措辞专业的邮件里:
“陆超先生,您的解说demo展现了极深的足球底层理解,视角独特,风格真实且有感染力——这是科班出身的解说员往往缺乏的东西。我们相信,您能为我们带来不一样的足球声音。”
陆超辞去了银行副行长的职务。
妻子哭了两个晚上,坐在卧室的床边,眼泪无声地流。她没有大吵大闹,只是红着眼睛,一件一件帮他收拾行李。她说:
“我知道拦不住你。从你看球时眼睛发光的样子,我就知道足球在你心里从来没死。但你要答应我,不管成功还是失败,家永远在这里等你。我和女儿,永远在这里。”
陆超抱紧她,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如今,陆超已经是国内小有名气的足球解说员。他解说过中超、英超、西甲,甚至去过一次亚冠客场。
他的解说风格独树一帜:专业但不刻板,激情却不浮夸,偶尔冒出的金句——“战列舰掉头”、“天若有情天亦老,碰见谁都蒙一脚”——已经成为球迷间流传的梗。
没人知道,那些灵光一现的幽默背后,是一个告别过去的男人,用另一种方式重新拥抱他曾经以为永远失去的世界。
他用声音,回到了球场。
淋浴间的水还在哗哗地响着。
耿斌洋仍然闭着眼睛。电视里已经开始播放赛后分析,主持人和嘉宾在讨论沪上队的夺冠前景,但他没关水,就这样站着,任水流冲刷。
仿佛这具身体还需要更多清洗,才能洗去某些看不见的东西——那些黏附在灵魂缝隙里的愧疚、自我厌恶、和经年累月的孤独。
就在这时,“LOFT”的铁皮门忽然被从外拉开。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干涩的呻吟,在傍晚的寂静里格外清晰。
一道纤细的身影闪了进来。
是个女孩,约莫二十出头,身高一米七左右,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色圆领T恤和浅蓝色牛仔短裤,脚上是双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鞋,鞋帮处还有淡淡的污渍,像是刚在草地上踩过。她扎着高马尾,黑色的长发束在脑后,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堪称明艳的脸,
五官精致得像精心雕琢过。
眼睛大而亮,眼尾微微上挑,天然带着几分灵动;鼻梁高挺,鼻尖小巧;唇形饱满,不涂口红也自然红润,此刻因为快步行走而微微张着,呼出温热的气息。
最吸引人的是那股子蓬勃的生气。
从她轻快的步伐里溢出来——她走路时习惯性地用前脚掌着地,像是随时准备起跑;从她灵动的眼神里溢出来——那双眼睛看东西时总是专注而好奇,瞳孔里映着世界的光;从她整个人散发出的气场里溢出来——像夏日清晨第一缕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进这个略显沉闷的空间,瞬间驱散了角落里的阴影。
唯一的“瑕疵”——如果这能算瑕疵的话——是她的皮肤。
不是那种养尊处优的白皙,而是健康的小麦色,在夕阳余晖下泛着细腻的光泽,仿佛长期在户外活动留下的印记。手臂、小腿、甚至脖颈,都呈现出均匀的暖色调,像是被阳光吻过的颜色。但正是这肤色,让她少了些娇柔,多了份飒爽,那种蓬勃的生命力从皮肤的每一个毛孔里透出来。
除了皮肤黑一点,基本挑不出什么瑕疵。
女孩——王林雪——显然对这地方很熟悉。
她反手关上门。听见淋浴间持续的水声,她歪头笑了笑,嘴角扬起一个狡黠的弧度,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她没有出声,也没有敲门,而是径直朝卧室走去,帆布鞋踩在复合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卧室不大,一张单人床靠墙放着,床单是简单的深蓝色,洗得有些发白,但很干净。被子叠成豆腐块,棱角分明,像是军营里的标准。床头柜上放着几本书——《足球战术史》、《运动损伤康复》、《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书页边缘都有翻看的痕迹。
墙上除了那台电视,几乎没有其他装饰。
不,应该说,唯一的装饰就是满墙的海报。
是的,满墙。
左侧墙壁贴的是芦东和张浩。
有两人第一次代表沪上队出场时的新闻截图——照片里,芦东穿着崭新的10号球衣,站在球员通道口,表情严肃;张浩在旁边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
有芦东获得上月最佳球员的杂志封面——他穿着西装站在摄影棚里,眼神睥睨。
还有张浩上赛季助攻的庆祝照片——他在雨中张开双臂,仰头闭眼,雨水顺着脸颊流下。
每张海报边缘都有些微卷,显然贴了有些时日。胶带的痕迹已经发黄,但海报本身保存得很好,没有破损,像是被人精心维护过。
右侧墙壁则几乎是同一个人的专场。
上官凝练。
海报上的她,和四年前那个清冷温柔的大学女生判若两人。
有的是她为某时尚杂志拍摄的封面——身穿象牙白的高定礼服,裙摆铺展如云,妆容精致,头发盘成复古发髻,眼神疏离而高贵,像是从古典油画里走出的贵族少女。
有的是她第一部爆火短剧的官方剧照——她穿着民国时期的女学生装,蓝色上衣、黑色百褶裙,抱着书本站在梧桐树下,眼眶含泪,泪水将落未落,脆弱又倔强。
有的是她在音乐节上演唱的照片——她站在舞台中央,身穿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闭眼吟唱,一只手握着麦克风,另一只手轻轻抬起,灯光在她周身洒下一圈光晕,像是自带圣光。
还有一张最近的海报,是她为某个国际运动品牌代言的广告——她穿着黑色的运动背心和紧身短裤,在健身房里挥汗如雨,肌肉线条流畅紧实,右膝上那道长长的疤痕清晰可见。而疤痕上,赫然纹着一行蜿蜒的黑色梵文,像是一条盘踞的蛇,又像是一句神秘的咒语。
王林雪凑近看了看那行纹身。
她的眼睛眯起来,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她小声嘀咕,声音清亮悦耳,像溪流撞击卵石:
“我去,又多了两张......不过也没办法,这个上官凝练这两年是真火啊!电视上、地铁里、手机上,哪儿都是她。”
她的目光在海报上流连。
上官凝练确实美得惊心动魄。那种美不是单纯的五官精致,而是经历了某种淬炼后,从内而外透出的坚韧与故事感。即使是在静态的海报上,你也能从她的眼神里读到很多东西——痛苦、坚持、等待、和某种近乎偏执的执着。
王林雪记得娱乐新闻里报道过这个女孩的逆袭之路——
四年前,她因一场严重腿伤几乎断送重新走路的权利(具体细节从未公开,媒体语焉不详)。手术成功后,复健过程据说痛苦到常人难以想象,但她只用半年就基本恢复行走,医生称之为“医学奇迹”。
接着,人生像开了挂:
先是以非科班身份参加全国设计大赛,凭借惊人的美术功底和新颖思路闯入前五,作品是一组名为《破碎与重建》的油画,画的是支离破碎的肢体重新拼接的过程,震撼了评审团。
后来在参加一个设计研讨会中被星探发掘,对方说她“眼里有故事,适合演悲剧”。她出演一部小成本爱情悲剧短剧,饰演一个等待爱人归来的民国女子,因为“哭戏真实到撕心裂肺,每一个眼神都在说话”,一夜爆红,成为年度最具话题的新人。
之后跨界音乐,翻唱经典老歌,其中《星月神话》的版本甚至登上了音乐榜单前三。她的嗓音清冷中带着沙哑,像是在寂静深夜里独自诉说过往。
她还涉足时尚圈,成为多个品牌的宠儿。奇怪的是,她从不遮掩腿上那道疤,反而在疤痕上纹了那行梵文,让它成为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成为了媒体和粉丝津津乐道又困惑不解的谜。
曾有狗仔队用长焦镜头拍下特写,找来梵文专家翻译,结果是九个字:
“我只属于你,我的爱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
无数猜测涌现:她在向谁表白?那个“爱人”是谁?是圈内人还是圈外人?是曾经陪伴她度过低谷的人吗?但出道近3年,她一直保持零绯闻,不参加圈内饭局,不接受富豪约会,社交账号除了工作和公益活动,几乎没有私人内容。
每次被问及感情状况,她都会对着镜头淡淡一笑,那个笑容很美,却带着疏离感:
“我在等一个人。”
记者追问:“等谁?”
她只是摇头,不再回答。
期间,无数追求者出现——真正的豪门继承人、商业精英、地产大鳄,甚至有位知名导演公开示爱,说愿意为她量身打造一部电影。
但她一概回绝,没有任何暧昧,不留丝毫余地。拒绝的方式礼貌而坚决,像是早已在心里筑起一道高墙,墙内只有她和那个等待的人。
有媒体评价她“把事业经营得风生水起,却在感情上固执得像块石头”。
王林雪还记得去年某个深夜访谈节目,主持人是个以犀利著称的女记者。
在节目最后,女记者看着上官凝练的眼睛,轻声问:
“凝练,你相信那个人会回来吗?”
演播室的灯光调得很暗,只有一束顶光打在上官凝练身上。她穿着简单的白毛衣,坐在高脚椅上,双腿交叠。那个问题问出来后,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镜头特写她的脸。
她的睫毛很长,在脸颊上投下阴影。嘴唇微微抿着,像是压抑着什么情绪。然后,观众看见她的眼睛里泛起水光,很淡,但确实有泪光在闪烁。她没有哭,只是眼睛湿润了。
但她的声音很稳,稳得让人心疼: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但我知道,如果我不等,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当时王林雪还在上大学,和室友挤在电脑前看直播。听到这句话时,室友感叹:
“天啊,这是什么绝世爱情。”
而王林雪却在想:
能让这样一个女孩死心塌地等待的人,该是什么样子?他凭什么?
她转身,瞥见门边穿衣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女孩年轻、鲜活,五官明丽,身材匀称——长期的足球训练让她的腿型修长笔直,小腿肌肉线条流畅,腰肢纤细但充满力量感。她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小声说:
“本姑娘好像也没差到哪去。”
话音刚落,淋浴间的门“咔哒”一声开了。
耿斌洋走了出来。
他只在下身围了条浴巾,白色的浴巾裹在腰间,边缘有些毛糙。赤着上身,水珠顺着他紧实的胸肌和腹肌滚落,在皮肤上划出亮晶晶的水痕。那道长长的伤疤完全暴露在空气中——从右胸上方斜划而上,缝针的痕迹像一条蜈蚣趴伏在皮肤上,在卧室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四目相对。
时间凝固了约一秒。
在这一秒里,耿斌洋的大脑是空白的。他洗澡时水声和电视声太大,根本没听见有人进来。此刻,他看着突然出现在卧室里的女孩,看着她睁大的眼睛、微张的嘴,看着她脸上从惊讶到震惊再到慌乱的表情变化,像是慢镜头一帧一帧播放。
然后,王林雪的尖叫声几乎掀翻屋顶:
“啊——!!斌洋哥!你怎么不穿衣服啊!!!”
声音又尖又亮,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越,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
她整个人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弹起来,猛地转过身去,双手捂住眼睛——但指缝分明张开着,透过指缝的缝隙,还能看见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和泛红的耳尖。
耿斌洋也懵了。
空白的大脑终于重新启动,信息处理完毕:王林雪、卧室、自己没穿衣服。这三个关键词连在一起,让他瞬间从脖子红到耳根。他几乎是跳起来冲向床边,抓起散落在床尾的灰色T恤和黑色工装裤,动作慌乱得像是在拆炸弹,然后狼狈地窜回淋浴间,“砰”地关上门。
门板撞上门框,发出闷响。
接着是他懊恼的喊声,隔着门板有些闷,但能听出语气里的窘迫和无奈:
“我说王林雪!!!你个大姑娘进男生房间就不知道先敲敲门吗?!我这要是彻底光着出去可怎么解释!!!”
王林雪背对着淋浴间,脸已经红到了耳根,甚至蔓延到脖颈。她放下手,但依然背对着门,小声嘀咕,声音里带着故作镇定的颤抖:
“哼......谁、谁要看你啊......不穿衣服也没什么好看的......”
但心跳如鼓。
刚才那一瞥的画面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不只是身材,还有那道疤。那么长,那么深,像一道撕裂的印记,横亘在那个男人的胸膛上。她忽然想起刚才匆匆一瞥时,耿斌洋脸上瞬间闪过的惊慌,那不是被人看光的尴尬,更像是......某种秘密被撞破的失措。
像是被人看见了最不想被人看见的部分。
两分钟后,淋浴间的门再次打开。
耿斌洋已经穿好衣服——简单的灰色圆领T恤,布料洗得有些软,贴合着身体的线条;黑色工装裤;头发用毛巾胡乱擦过,还在滴水,水珠顺着脖颈滑进衣领。他脸上还残留着未褪尽的红晕,但眼神已经恢复平静,甚至有些刻意摆出的无奈和责备。
他走到床边坐下,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屏幕瞬间暗下去,房间里安静下来。
“说吧,什么事?”
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时的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
王林雪这才转过身,脸上的红潮还没完全消退,像两团淡淡的胭脂。她清了清嗓子,努力摆出理直气壮的样子,下巴微微扬起:
“哼!你以为谁都愿意来你这里啊!是于教练找你!你电话又打不通!他都打到我这来了!”
耿斌洋一愣,从床上摸出手机。
他按开机键,屏幕漆黑,毫无反应。长按,依然没有动静。他放下手机,眉头微皱:
“哦,知道了。那我去一趟。你要去吗?”
“当然!”
王林雪立刻说,声音干脆,像是早就等着这句话。
耿斌洋看了她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但没多问。他起身,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充电宝和数据线,给手机插上,然后抓起钥匙——钥匙串上只有两把钥匙,一把是这间“LOFT”的,一把是训练基地器材室的。
“走吧。”
两人前一后走出“LOFT”。
耿斌洋反手锁上门,那把老旧的挂锁转动时发出“咔哒”的涩响,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勉强工作。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天边只剩一抹暗紫色的余晖,像是画家用最深的颜料在画布边缘轻轻抹了一笔。深蓝色的夜幕从东方缓缓蔓延过来,几颗早亮的星星已经挂在天际。
训练基地的灯光次第亮起。
高杆灯投射出冷白色的光束,将人造草皮照得一片通明,绿得有些失真。远处传来球员训练的叫喊声、教练的哨声、足球撞击的闷响,还有球鞋摩擦草皮的“滋滋”声。那些声音在夜晚的空气中传得很远,带着蓬勃的生命力。
王林雪走在前面,步伐轻快,像是脚下装了弹簧。她时不时还小跳一下,马尾在脑后晃动,划出活泼的弧线。她似乎已经完全从刚才的尴尬中恢复,开始哼起不知名的小调,旋律轻快,调子有些跑,但透着没心没肺的快乐。
耿斌洋跟在她身后约三步远的地方。
他没有刻意保持这个距离,但也没有靠近。他的目光落在女孩跳跃的背影上,看着她随着步伐晃动的马尾,看着她纤细却充满力量感的小腿,眼神有些恍惚。
思绪被拉回一年前。
那是去年深秋,晚上九点多。
耿斌洋和于俊洋教练从训练场走出来。
两人都穿着运动服,于教练手里拿着战术板,耿斌洋肩上搭着毛巾。他们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走到基地外那家营业到深夜的小吃部,点了两碗牛肉面,加了两瓶冰镇啤酒。
这三年,耿斌洋在于教练手底下“打工”。
名义上是基地的器材管理员兼草坪维护员——每天早晨,他要检查所有训练器材是否完好,摆放是否整齐;下午,他要开着剪草机修剪草坪,确保草皮保持在国际比赛标准的高度;晚上,他要清点球、标志碟、训练背心,做好第二天的准备。
没有正式合同,只有少量薪水,包吃包住和偶尔的“奖金”——于教练会时不时塞给他一些钱,说是“加班费”,但数额总比实际加班该拿的多。
以及在所有人训练结束散去后,每天雷打不动的两小时特训。
那两小时里,偌大的训练场只有他们两个人。
耿斌洋会慢跑半个小时热身,于教练会摆好标志碟,设置各种训练项目:短传配合、长传精度、任意球......
吃完面,两人沿着小路往“LOFT”走。
深秋的夜晚已经很凉,呼出的气在空气中凝成白雾。于教练还在说着,耿斌洋依然安静听着。
快到住处时,于教练忽然停下脚步。
他指着路边的一张长椅:
“那是不是个人?”
长椅上蜷缩着一团黑影。
走近了,才看清是个女孩。她穿着单薄的灰色卫衣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缩成一团,脸埋在膝盖里,一动不动。身边没有行李,只有一个破旧的双肩包扔在地上,拉链开着,里面露出几件衣服。
于教练皱眉,语气严肃:
“喝多了?这地方晚上不安全,别被人捡尸了。”
耿斌洋上前,蹲下身,轻轻拍了拍女孩的肩膀:
“喂,醒醒。”
没有反应。
他加大力度,又拍了两下:
“醒醒,这里不能睡。”
女孩依然一动不动,像是失去了意识。
于教练也蹲下来,伸手想把她扶正。就在他的手碰到女孩肩膀时,女孩的身体软软地向一侧歪倒。耿斌洋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女孩滚烫的脸颊贴在他手背上。
“发烧了。”
他抬头对于教练说,语气肯定。
两人立刻打120。但那天晚上不知怎么回事,连打三家医院的急救电话都占线。等待的十几分钟里,女孩开始无意识呻吟,额头滚烫得像块烙铁,呼吸急促而浅,嘴唇干裂起皮。
于教练当机立断:
“不能等了,先背你那儿去,物理降温。这烧下去要出事的。”
耿斌洋蹲下,于教练帮忙把女孩扶到他背上。她很轻,轻得不像这个身高该有的体重,像一片羽毛,又像一根随时会折断的芦苇。
回到“LOFT”,耿斌洋把女孩放在自己床上。
于教练翻箱倒柜找退烧药。耿斌洋去厨房烧水,煮姜汤,动作熟练得像做过无数次。事实上,这四年他生病都是自己照顾自己,早就学会了这些生存技能。
两人忙活到半夜。
喂药——
敷冰毛巾——
量体温——
电子体温计“嘀”的一声,显示39.8度。两人脸色都凝重起来。
凌晨两点多,女孩的体温终于开始下降,呼吸也平稳下来。于教练年纪大,撑不住,眼皮打架。耿斌洋说:
“您先回去吧,我看着就行。”
于教练也没推辞,拍拍他的肩:
“有事打电话。”
门关上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女孩均匀的呼吸声,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耿斌洋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守着,隔半小时测一次体温。凌晨三点,确认温度已经降到37度以下,安全范围,他才在沙发上和衣躺下。
几乎瞬间就睡了过去。
他是被饭香唤醒的。
睁开眼时,天已大亮。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光斑里有细小的尘埃在跳舞。厨房传来煎蛋的“滋滋”声,空气里弥漫着烤面包的香气,还有淡淡的牛奶味。
耿斌洋坐起身,揉了揉僵硬的脖子。
他看见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两个煎蛋,边缘焦黄,蛋黄还是溏心的;四片烤面包片,表面涂了薄薄一层黄油,烤得金黄酥脆;切好的苹果和橙子,摆在小碟子里;甚至还有两杯冒着热气的牛奶,杯壁上凝着细小的水珠。
女孩从厨房走出来。
她已经换下了昨天的脏衣服,穿着背包里的衣服……
看见耿斌洋醒来,她微微一笑。
笑容很浅,但很真诚,眼睛弯成月牙。
“这都是你做的?”
耿斌洋有些惊讶,声音因为刚睡醒而沙哑。
女孩没有说话。
耿斌洋连忙解释,语速有点快,像是怕她误会:
“你好些了吗?我不是坏人,昨晚你发烧了,倒在路边,打120一直占线,我就把你背回来了。你烧得很厉害,我们给你吃了退烧药。”
女孩还是微笑,不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
微笑。
“你不会说话吗?”
微笑。
耿斌洋压低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试探:
“是个......哑巴吗?”
回应他的依然是那个浅淡的笑容,干净得没有任何杂质,像清晨第一缕阳光。
这时,手机响了。是于教练。
耿斌洋接起来,还没等对方开口就说:
“老头,咱昨天救回来那姑娘醒了,但是个哑巴啊,啥话也不说。哦?球队今天上午休息?场地没人?好,我马上过去训练。”
他挂断电话,看向女孩,有些为难。
他拿起纸笔,在纸上写字,一边写一边比划:
“你在这先吃饭,我去训练。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他把纸条推过去。
女孩拿起纸条看了看,抬头,对他露出那个浅浅的笑容,然后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耿斌洋无奈,快速洗漱完就出门了。临走前,他把钥匙放在桌上,指了指,意思是
“你可以锁门”。
训练场空无一人。
深秋的早晨有些凉,草叶上还挂着露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远处有鸟鸣,清脆悦耳。耿斌洋换上球鞋——那是一双旧的阿迪达斯猎鹰,鞋面已经磨损,但鞋钉还很完整。他抱着足球走到场边,开始例行训练。
先是半小时慢跑热身。
他的跑步姿势很标准,前脚掌着地,步频稳定,呼吸节奏均匀。汗水渐渐浸湿了运动服的后背,在布料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然后是人球结合训练。
他把标志碟摆成一条直线,带球在标志碟间穿梭。左脚拨球,右脚扣球,身体重心随着足球的移动而变换,像在跳一支无声的舞蹈。足球像是黏在脚上,始终控制在一臂之内。
接着是任意球。
他把人墙模型摆在禁区弧顶,后退五步,深呼吸。助跑,摆腿,脚内侧搓在足球下部。球划出一道弧线,绕过人墙,直挂球门右上角,擦着横梁下沿钻入网窝。
“嘭”的一声闷响。
再来一个。角度更刁,旋转更强。
最后十分钟训练项目是点球。
他抱着球走到点球点,把球摆好,白色的足球在绿茵场上格外醒目。他后退几步,深呼吸,闭上眼睛。
四年来,这个动作他重复了成千上万次。
但每次站在这里,心脏还是会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像是要撞碎胸腔。喉咙发干,胃部抽搐,手心冒汗。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变形:球门在视野里缩小,门框弯曲,最后消失在黑暗中,取而代之的是刺眼的灯光、山呼海啸的呐喊、和一张狞笑的脸——
王志伟的脸。
“呼......”
他助跑,射门。
动作僵硬,像一具被操纵的木偶。球偏出门柱,滚向角落,在草皮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他弯腰,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喘息。额头上已经冒出冷汗,顺着太阳穴滑下,滴在草皮上。他闭上眼睛,试图平复心跳。
再来一次。
摆球,后退,深呼吸。
这一次,他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那是鞋底摩擦草皮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训练场上格外清晰。本能让他瞬间做出护球动作,身体侧转,左脚将球护在脚内侧,同时转头看向身后。
但来人速度极快。
一个虚晃假动作,身体向左倾斜,却在耿斌洋重心移动的瞬间,右脚外脚背轻巧地一捅——
球被捅走了。
耿斌洋一愣,转身就追。那人却仿佛背后长眼,在他上抢的瞬间,脚腕一拨,球从耿斌洋两腿之间穿过,人球分过!
等耿斌洋再转身,那人已经带球回撤到禁区边缘,起脚——
“嘭!”
足球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在空气中旋转,带着轻微的风声。球在空中有一个明显的下坠,像是被无形的线拽了一下,然后直挂球门右上角,擦着横梁下沿钻入网窝。
球进了。
耿斌洋僵在原地。
他看着那个射门的人,看着她转过身来。
晨光洒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镀上一层金边。是那个女孩。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曼联7号。头发因为奔跑有些散乱,几缕碎发贴在额前,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像两团胭脂。但眼睛亮得像星星,里面闪烁着狡黠的笑意。
她看着耿斌洋,嘴角扬起一个得意的弧度:
“怎么样?还可以吧?”
声音清脆,像风铃,像溪流撞击卵石。
耿斌洋张了张嘴,半天才挤出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
“你会说话?不是哑巴?”
女孩“噗嗤”笑出声,双手叉腰,下巴微微扬起,那神态又骄傲又顽皮:
“我什么时候承认我是哑巴了?是你自己在那儿瞎猜好不好!”
后来耿斌洋才知道,女孩叫王林雪,二十岁。
从小就喜欢踢球,在小学就是校队主力,初中还拿过市里的冠军。但家里坚决反对——女孩子踢什么球?不务正业!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找个稳定工作,这才是正路。
为此吵过无数次。
她每次都以离家出走抗议,一般两三天就乖乖回去,因为没钱,也因为心软。但这次,她出来时没看天气预报,淋了场大雨,发烧昏倒在路边,才有了昨晚的事。
再后来,于教练亲自联系了王林雪的父母。
电话那头传来激烈的争吵声——父亲暴怒的吼叫,母亲带着哭腔的劝说,还有王林雪在旁边的沉默。于教练等他们吵完,只平静地说了一句话:
“让她跟我练一年。一年后,如果她踢不出来,我亲自送她回去,从此她再也不提踢球的事。但如果她踢出来了——你们得让她自己选。”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长时间。
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
最后,父亲的声音传来,疲惫而无奈,像是一瞬间老了十岁:
“......于教练,麻烦您了。这孩子,从小就不听话......”
就这样,王林雪留了下来。
拜在于俊洋门下,成了他的“编外弟子”。吃住都在基地,训练比谁都刻苦。她天赋极好,球感出色,停球、带球、传球的基本功扎实得不像野路子出身;速度奇快,百米能跑进13秒;更难得的是有一股子不服输的狠劲——训练时摔倒了立刻爬起来,被球砸到脸了揉揉继续,从来不哭。
于教练私下对耿斌洋说,语气里带着惋惜:
“这丫头,要是早五年开始系统训练,现在说不定已经进女足国家队了。可惜了,起步太晚。”
但王林雪自己似乎并不遗憾。
有一次训练结束,两人坐在场边喝水。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远处有归鸟飞过。王林雪仰头灌了半瓶水,水珠顺着嘴角流下,她用手背抹掉,然后看着远方,轻声说:
“能踢球就好。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至少现在,我站在这里,脚下是草地,头顶是天空,这就够了。”
耿斌洋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但他心里明白,那种感觉——那种站在球场上、呼吸着青草气息、感觉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的感觉——他懂。
“喂!斌洋哥!发什么呆呢!”
王林雪的声音把耿斌洋从回忆里拉回来。
她已经停下脚步,转身歪头看着他,马尾在肩头晃荡,眼睛里带着促狭的笑意:
“到了啦!你走过头了!”
她指指前面那栋三层小楼。楼是灰色的,外墙爬满了爬山虎。三楼最右边的那扇窗户亮着灯,淡黄色的光从窗帘缝隙里透出来,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暖。
他深吸一口气。
夜晚的空气清凉,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还有远处城市传来的、模糊的喧嚣。他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像是平静海面下的暗流。
四年了。
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让曾经的少年成为职业球星,在聚光灯下接受万众欢呼;
让沉默的边卫变成知名解说,用声音重新拥抱失去的世界;
让重伤的女孩逆袭成顶流明星,在舞台中央绽放光芒。
但有些东西,时间也无能为力。
比如胸膛上那道疤——它还在那里,不痛不痒,却永远提醒“保研路”那晚女孩的惊叫,和自己的勇敢。
比如墙上的海报——他每天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兄弟们越来越远的身影,和那个还在等待的女孩。
比如深夜里,耳边依然会响起的、来自四年前的哨声——那声刺耳的终场哨,像是刻在灵魂上的诅咒,在每个寂静的夜晚悄然响起。
于教练的办公室在三楼走廊的尽头。
门是深棕色的实木门,门上贴着名牌:“主教练办公室”。名牌有些旧了,边角卷起,但擦得很干净。
耿斌洋抬起手,犹豫了一秒,然后敲门。
“咚、咚、咚。”
三声,不轻不重。
“进。”
里面传来于教练的声音。
耿斌洋推开门。
办公室不大,约二十平米。靠墙是两排书架,塞满了足球相关的书籍、录像带、战术图册。墙上挂着几张照片——
是于教练这几年和球队的合影,也是这几年于教练的丰功伟绩……
第一年的乙级冠军照
第二年的甲级第三名照
第三年的甲级冠军照
第四年的中超定妆集体照
办公桌在窗户前,桌上堆满了文件、战术板、笔记本电脑,还有几个足球模型。
于教练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他比四年前老了一些。头发白了一些,皱纹更深了一点,但眼睛依然锐利,像鹰,像刀,能一眼看穿人心。
“把门关上。”
于教练头也不抬地说。
耿斌洋照做了。门合上的瞬间,训练场上的喧闹被隔绝在外,屋子里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规律而持续,像是心跳的倒计时。
“坐。”
于教练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那是一把普通的木质靠背椅,椅面有些磨损,露出了底下的木头纹理。耿斌洋在椅子上坐下,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指尖微微蜷缩。一只脚有些向外撇,脚尖点地——这是一个随时要从凳子上逃跑的姿势,这个姿势他保持了四年。
从离开那座城市的那天起,到被于教练在南方一个小县城的网吧里找到,再到现在。像是某种刻进骨子里的戒备,像是随时准备消失,像是不敢在任何地方停留太久,怕停留久了,就会被人发现,就会被人认出,就会被人质问:
“你为什么背叛我们?”
于教练把文件推过来。
深蓝色的文件夹,封面印着俱乐部的队徽——一只展翅的雄鹰,下面是“沈Y职业足球俱乐部”的字样。
耿斌洋没动,只是看着。
“打开。”
于教练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耿斌洋伸出手。
手指碰到文件夹的封面,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翻开封面,第一页是白纸黑字的合同标题:
《沈Y职业足球俱乐部球员聘用合同》
他的手指停在纸面上,很久没动。
目光扫过那些条款:合同期一年,年薪二十万,训练津贴、比赛奖金、保险、福利......一行一行,清晰明了。在职业足球的世界里,这不算高薪,甚至可以说是底薪。但对于一个四年没踢过正式比赛、靠着剪草坪和搬器材过活的人来说,这是一笔天文数字。
也是一份烫手的邀请。
“签不了。”
他终于说。
声音很轻,但很清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
“理由。”
于教练抬起头,看着他。
耿斌洋张了张嘴。
理由太多了。像一团乱麻,缠在喉咙里,堵在胸口。怕被人认出来,怕媒体挖出四年前的丑闻;怕面对过去,怕看见芦东和张浩的眼睛,怕听见那声终场哨;怕那场交易像幽灵一样缠着他,在每个夜晚低声说“你是个叛徒”;最怕的是——如果他重新站上球场,却发现自己已经废了怎么办?如果他的腿已经忘记了奔跑,如果他的心已经忘记了热爱,如果他的灵魂已经配不上那身球衣怎么办?
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三个字:
“我不行。”
他只能这么说。
“哪里不行?”
于教练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他俯身,双手撑在椅子扶手上,眼睛盯着耿斌洋的眼睛,距离近得能看见彼此瞳孔里的倒影:
“脚?我看你每天加练那两个小时,任意球比四年前还准。上个月我看你连续踢了二十个,进了十九个,唯一没进的那个是擦着横梁出去的。”
“脑子?上周我给你联系的那个业余队踢的那二十分钟,四次传球撕开防线,三次形成射门。那个直塞球,从三个人缝里传过去,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
“还是心?”
于教练的声音压低,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耿斌洋心上:
“耿斌洋,你告诉我,你甘心吗?甘心一辈子剪草坪、搬器材?甘心每天等所有人走了,才敢一个人踢球?甘心看着电视上那些人——那些本该和你并肩的人——越走越远,走到你再也追不上的地方?”
每一个字都像针,扎进他心里最软的地方。
不甘心。
怎么可能甘心?
但他不敢。
他说,声音哑得厉害,像是砂纸磨过喉咙:
“我踢了假球。为了钱,出卖了兄弟,出卖了你的付出,出卖了球队。我这种人......凭什么还能站在球场上?”
这是四年来他第一次对于教练说出这句话。
每个字都带着血腥味,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血肉。
于教练直起身,走回桌后,重新坐下。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
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走,“嗒、嗒、嗒”,每一声都像敲在耿斌洋的心上。
“这三年,我让你管后勤,让你自己训练,不跟任何人说你的过去。球队的人以为你就是个普通的器材管理员,最多是个有点故事的流浪汉。你以为我是可怜你?”
“我是在等你。等你什么时候敢面对自己。等你什么时候明白——四年前那件事,你不是罪人,你只是做了一个选择。一个很痛,但当时不得不做的选择。”
耿斌洋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情绪的波动:
“可那个选择伤害了……”
于教练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
“但它救了上官凝练的腿。你知道她现在能跑能跳吗?你知道她能在舞台上连唱三首歌吗?她腿上的纹身别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耿斌洋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他当然知道。
那行梵文,他查过无数遍。看那些八卦媒体煞有介事的分析,看粉丝们浪漫的猜测。每次看到,心脏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痛得他必须深呼吸才能继续看下去。
于教练说,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耿斌洋的心里:
“她在等你。等了四年。拒绝了无数人,放弃了无数机会,就为了等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回来的人。你觉得,你做的那个选择,值不值得?”
耿斌洋说不出话。
于教练把合同重新推到他面前,手指点在纸张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这份合同,我向俱乐部争取了三个月。我跟老板说,我有一个‘秘密武器’,是个被埋没的天才,只要给他机会,他能让球队再进一步。老板问我值不值得,我说值得。现在的足球圈和几年前不太一样了,这也是我能为你在这个圈子里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了!!”
他顿了顿,目光像刀子一样锋利:
“但现在我要问你——耿斌洋,你觉得你自己值得吗?”
值得吗?
耿斌洋看着合同上那个需要签名的位置。空白处印着横线,横线下方是打印好的“乙方签字:”四个字。
那四个字那么小,那么不起眼,却像一道深渊,一道门槛,一道他必须跨过去才能重获新生的窄门。
四年来,他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他叫耿斌洋,二十五岁,曾经是金融学院7号,曾经是球队的核心,曾经是芦东和张浩最信任的兄弟,曾经是上官凝练想要托付一生的人。
现在,他只是个剪草坪的。
每天检查器材,修剪草坪,晚上等所有人都走了,才能踏上那片草地,踢一会儿球。
他不敢在白天踢。
怕被人看见,怕被人认出来,怕被人问:“你踢得挺好的,怎么不去踢职业?”
他只能躲在夜晚里,躲在阴影里,躲在无人注视的角落。像个贼,像个幽灵,像个不配拥有名字的人。
可他还记得。
记得足球擦过脚背的触感——那种粗糙的颗粒感,那种真实的、确凿的、属于活着的触感。
记得进球时胸腔里炸开的快意——那种全身血液瞬间沸腾,所有细胞都在欢呼,世界在那一刻变得清晰而明亮的感觉。
记得和兄弟们并肩奔跑时,风吹过耳边的声音——那种“呼呼”的风声,混合着喘息声、脚步声、呼喊声,像是青春最热烈的交响乐。
他还记得。
所以他痛苦。
因为记得,所以无法真正忘记;因为无法忘记,所以每时每刻都在比较——比较过去和现在,比较梦想和现实。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我……我还能踢吗?”
“你说呢?”
于教练翻开合同最后一页,指着那行手写的附加条款。字迹是于教练的,刚劲有力,甚至有些潦草,像是匆忙写下的:
“乙方在赛季前半程可不参加公开训练及正式比赛。当甲方认为有必要时,乙方必须无条件服从征召上场。”
于教练解释道:
“你可以像现在一样,大部分时间还是隐形的。继续剪草坪,继续管器材,继续当你的‘神秘管理员’。但当我需要你的时候——当球队陷入困境的时候,当没有人能打开局面的时候,当我觉得‘是时候了’的时候——你作为’秘密武器’必须站出来。穿上球衣,上场踢球。”
他把笔放在合同旁边。
那是一支普通的黑色签字笔,塑料笔身,笔帽上的夹子有些松动。笔静静地躺在深蓝色的文件夹旁,在台灯的光晕里,像一把钥匙,又像一把匕首。
于教练说,声音恢复了平静:
“你可以考虑。合同有效期到明天中午十二点。过了时间,我就把它撕了,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你还是这里的器材管理员,我还是你的教练,我们继续现在的生活。”
他顿了顿,看着耿斌洋的眼睛:
“但耿斌洋,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还想踢球吗?”
还想踢球吗?
这个问题太简单,也太残忍。
简单到可以用一个字回答。残忍到这个字背后,是四年的逃避、愧疚、自我放逐,是无数次在梦中回到球场然后惊醒……
耿斌洋想起四年前最后一场比赛。
想起点球飞向看台时,整个世界碎裂的声音。那种声音很奇特——不是物理上的碎裂声,而是某种更内在的东西崩塌的声音。信仰、尊严、自我认同、对未来的所有想象,都在那一刻轰然倒塌,碎成一地无法拼凑的碎片。
从那之后……
他踢球,但不敢全力以赴。他训练,但不敢抱有期待。他站在球门前,但不敢想象进球。他怕——怕那份热爱还在,怕那份渴望还没死,怕一旦认真起来,就会重新燃起希望,然后再次经历绝望。
可是……
可是每个深夜独自训练时,心脏还是会加速。
汗水浸透衣服,呼吸变得粗重,足球在脚下听话地滚动——那一刻,他是活着的。真正的活着,不是行尸走肉般的活着,而是血液奔流、肌肉收缩、神经兴奋的活着。
可是每次看到进球集锦,血液还是会沸腾。
看到精妙的配合,看到精彩的射门,看到球员庆祝时的狂喜——那一刻,他会下意识地握紧拳头,会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会感觉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原来有些东西,是逃不掉的。
原来有些热爱,是杀不死的。
它只是睡着了,躲在心底最深的角落,等待着某个时刻被唤醒。像一颗被埋进土壤的种子,即使被石头压着,被冰雪覆盖,只要有一点水分,一点温度,就会拼命地、顽强地、不顾一切地想要破土而出。
耿斌洋伸出手。
手在颤抖。很细微的颤抖,但确实在抖。指尖碰到笔身,冰凉的塑料触感让他顿了顿。他握住笔,笔身很轻,轻得不像能承载命运的重量。
他看向合同。
看向那个需要签名的空白处。
四年的恐惧、愧疚、自我放逐,在这一刻全部涌上来。像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想放下笔,想逃跑,想象过去四年一样继续躲藏——躲在阴影里,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躲在自我惩罚的牢笼里。
那样很安全。
安全地痛苦,安全地麻木,安全地腐烂。
但于教练的话在耳边回响,像钟声,一遍一遍:
“你还想踢球吗?”
想。
他从来都想。
从六岁第一次踢球,到高中成为核心球员,到大学和兄弟们并肩作战,到现在每天深夜独自训练——他从来都想踢球。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是流淌在血液里的热爱,是哪怕灵魂破碎成千万片、每一片也依然记得的东西。
笔尖落下。
耿斌洋。
三个字,写得缓慢而用力。
第一笔,一横,从左到右,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这一横,划开了四年的黑暗。
第二笔,一竖,从上到下,笔直而坚定。这一竖,像一根脊柱,撑起了崩塌的自我。
第三笔,一点,轻轻落下,像一声叹息,又像一个句号。
然后是第二个字。第三个字。
每一笔,都像用尽了这四年积攒的所有勇气。每一画,都像在灵魂上刻下新的印记。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但他没有停。
一笔一画,一字一句,把自己重新写回这个世界。
写完最后一笔,他放下笔。
笔落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嗒”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这声音格外清晰,像是某种仪式的结束,又像是某种仪式的开始。
他抬起头。
于教练看着他,良久,缓缓点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是欣慰?是感慨?是如释重负?或许都有。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字:
“好。”
耿斌洋站起身。
腿有些发软,像是刚才那短短几分钟耗尽了所有力气。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门口。
手搭上门把,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清醒了一些。
他没回头:
“老头,谢谢。”
声音很低,但很真诚。
于教练摆摆手,像是在驱赶什么:
“谢什么,要谢就谢你自己,还没废透。”
门开了。
走廊的灯光照进来,比办公室的台灯要亮,有些刺眼。耿斌洋眯了眯眼睛,走出去,反手带上门。门合上的瞬间,他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很轻,但确实存在。
走廊很长,灯光是冷白色的,照在米黄色的墙壁上,反射出苍白的光。耿斌洋一步步往前走,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走到楼梯口时,他看见王林雪坐在楼梯台阶上。
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马尾垂在肩侧,眼睛看着窗外。听见脚步声,她转过头,看见耿斌洋,眼睛亮了一下,然后立刻站起来:
“怎么样?于教练说什么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心,还有一点紧张。
耿斌洋看着她,突然笑了。
那是一个很淡的笑容,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里有了些许光亮。
不是开怀大笑,不是释然大笑,而是一种……久违的轻松。像是放下了背负多年的重担,虽然肩膀还在疼,但至少能挺直腰板了。
他说:
“没什么。就是聊了聊。”
王林雪歪着头,显然不信:
“聊了聊?聊了快一个小时?我腿都坐麻了。”
“那你还等?”
她理直气壮
“不然呢?万一你被于教练骂哭了,总得有人安慰你吧?”
耿斌洋摇摇头,继续往下走。王林雪跟在他身后,脚步声轻快,像只小鹿。
两人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夜风很凉,王林雪抱着胳膊,缩了缩脖子。耿斌洋看了她一眼,脱下自己的外套——一件深蓝色的运动夹克,递过去。
“穿上。”
王林雪愣了愣,然后接过,披在身上。外套很大,几乎把她整个人裹住,袖子长出好大一截。她把手缩进袖子里,像个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谢谢。”
她说,声音闷在衣领里。
走了一会儿,她忽然说:
“斌洋哥,你觉得我能踢职业吗?”
耿斌洋没有立刻回答。
他想起于教练的话——
“这丫头,要是早五年开始系统训练,现在说不定已经进女足国家队了。”
他也看过王林雪训练——天赋很好,球感出色,速度快,有拼劲。但她起步太晚了,二十岁才开始正规训练,在职业足球的世界里,这几乎算是“高龄”。
但他说:
“想踢就能踢。”
王林雪转过头看他,眼睛睁得大大的:
“真的?”
耿斌洋说:
“真的。足球不看出身,不看年龄,只看你有多想踢。如果你愿意每天练八个小时,愿意摔倒了立刻爬起来,愿意为了一个球拼到吐,那你就能踢。”
王林雪问:
“那你呢?”“你想踢吗?”
耿斌洋停下脚步。
他看向训练场,看向那片被灯光照亮的绿色草地,看向球门,看向夜空。然后他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我想。”
王林雪笑了,笑容像夜空中突然绽放的烟火,灿烂得照亮了周围的黑暗:
“那我们一起踢。”
回到“LOFT”,耿斌洋打开门。
暖黄色的灯光洒出来,照在门口的一小片区域。他走进去,王林雪跟在后面。关上门,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只有冰箱运转的轻微“嗡嗡”声。
王林雪把外套脱下来,递还给耿斌洋:
“还你。”
耿斌洋接过,挂到门后的挂钩上。他走到床边坐下,拿起手机——充电宝已经给它充了一些电,屏幕亮着,显示电量50%。他解锁屏幕,看着空荡荡的桌面,没有壁纸,只有几个最基本的应用。
王林雪走到小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
“你冰箱里怎么只有鸡蛋和面条?”
“够吃。”
耿斌洋说。
王林雪关上冰箱:
“够吃什么啊。明天我去超市,给你买点肉和菜。你这种天天训练的人,光吃鸡蛋面条怎么行。”
“留着钱给你自己买点好吃的吧!!”
王林雪没接话,在厨房里转悠,打开橱柜看了看,又检查了一下调料瓶,那种熟练而自然的姿态,像是这里是她家一样。
王林雪忽然想起什么,转身看着他:
“对了。下周咱们沈队在主场对阵沪上,我有票,你要不要去看?”
耿斌洋一愣。
“我……”
“去吧。”
王林雪走到他面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你不是想踢球吗?那就去看看,真正的职业比赛是什么样子。”
“我考虑考虑。”他说。
王林雪点点头,没有逼他:
“票我给你留着。你想去的话,周五之前告诉我。”
她走到门口,穿上帆布鞋,然后转身朝他挥挥手:
“那我走啦。”
“知道了。”
门打开,又关上。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
耿斌洋坐在床边,看着墙壁上的海报。芦东在庆祝进球,张浩在奔跑,上官凝练在舞台上闭眼歌唱。那些画面那么近,又那么远,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他躺下来,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是白色的,很干净,没有任何装饰。他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出很多画面。
高中决赛罚失点球后,一个人坐在更衣室里,哭了两个小时。
大学和芦东、张浩第一次在金融学院的球场上踢球,三人用一套配合戏耍了整个校队。
上官凝练在甘州高原的看台上,独自举起横幅的样子。
医院里,她躺在病床上,苍白的脸,和那句“一定要赢啊”。
点球点前,球门扭曲,王志伟的脸出现在门线后。
火车站,拥挤的车厢,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
网吧,发霉的空气。
四年,一千四百六十天。
每一天,都像是在黑暗的隧道里爬行,看不到光,不知道出口在哪里,只是机械地、麻木地往前爬。有时候会想,就这样爬一辈子算了,反正隧道没有尽头,反正黑暗不会更黑。
但现在,他看见光了。
很微弱的光,从很远的地方透进来,可能只是幻觉,可能只是萤火虫。但他想朝着那光爬过去。他想走出隧道,想重新站在阳光下,想呼吸一口没有霉味的空气。
他想踢球。
想重新穿上球衣,想重新踏上草地,想重新听见裁判的哨声,想重新和兄弟们并肩作战。
即使那意味着要面对过去,要道歉,要承受责备,要被千夫所指。
他也想。
因为他是耿斌洋。
是那个六岁开始踢球,高中成为球队核心,大学和兄弟们一起打进全国决赛的耿斌洋。
是那个即使灵魂破碎,每一片碎片也依然记得足球的耿斌洋。
翻了个身,面朝墙壁。
墙壁上贴着上官凝练的海报。她穿着运动服,右膝上的疤痕和梵文清晰可见。她的眼睛看着镜头,眼神很复杂——有坚韧,有温柔,有等待,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执着。
耿斌洋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海报上她的脸。
指尖碰到冰凉的纸张。
他轻声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再等等。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我……等我重新配得上你。”
窗外,夜色深沉。
训练基地的灯光一盏一盏熄灭,最后只剩下几盏路灯,在夜色中散发着昏黄的光。远处城市的霓虹灯连成一片,像是地上的星河。
新的一天,快要开始了。
而耿斌洋知道,他的新生,也快要开始了。
从明天开始。
从下一次训练开始。
从下一次站在球场上开始。
他会一步一步,走回那个世界。走回足球的世界,走回兄弟们的世界,走回她的世界。
即使满身伤痕,即使步履蹒跚。
他也会走回去。
因为有些路,是注定要走的。
有些人,是注定要见的。
有些错,是注定要赎的。
而有些爱,是值得用一生去等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