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毅自山下往山上走,中途经过了景区验票点。
他的竹宅,就建在庐山瀑布跟前,属于景区核心位置。
工作人员向赵毅摊开手,要验门票。
赵毅不耐烦地摆手喊了声:“九间滴。”
见是本地的,工作人员就放了行。
赵毅没急着上峰,而是来到瀑潭下。
陈靖泡在里面好几天了,整个人都泡发了,白白胀胀。
面朝上,睁着眼,可眼里无光。
赵毅捡起一块石头,向陈靖砸去,骂道:
“阿靖,你可别真淹死在这儿,成了尸妖死倒,我还真没自信能镇得住。”
陈靖缓缓扭过头,看向潭边上的赵毅,发出无比沙哑的声音:
“远哥……远哥……”
“好了,你远哥没事,辛苦你这几天的表演了。”
听到这话,陈靖立刻坐了起来,然后整个人快速下坠,“咕噜噜”沉底。
赵毅只得脱下衣服,纵身跳下水,把陈靖给打捞上来,扛着回了山峰竹宅。
自己家外面的哨卡,都撤了,连验票的工作人员也变回原来的了,应该是撤干净了。
因为他都已经能从自己的固有渠道收到事情结果了,对方再盯着自己看自己是否会通风报信,将毫无意义。
“好了,姓李的,现在你可以继续喝饮料,准备呛死了。”
回到家,将阿靖丢给徐明去照顾后,赵毅走进自己书房,从怀里拿出一沓信。
翻着翻着,从里面抽出一封有意思的署名——陶竹明。
把信拆开,在书桌上展起。
信上的内容不少,但都是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废话,真正的重点在最底下一行。
陶竹明写这封信不是来与自己串联合作的,事实上,到目前为止,他确实被很多家主动接触过,但龙王陶并不在此列。
“赵兄,陶某就是好奇,令五行是否联络过你。”
……
李追远将三根香插入供桌上的香炉中。
柳奶奶不在家,少年每天都会来上香。
挺方便的,连供品都不用准备和替换,平日里会摆在供桌上的那些吃食,也不是拿来上祭的,而是柳奶奶自己的零嘴。
家里灵都没了,供了也吃不到,那仪式上自然去繁就简,就连这燃着的香烛,都自带极好的熏香与驱虫效果,主打一个实用。
走出东屋,站在坝子上,抬头远眺,头顶红霞满天,像极了冬日里石头被冻红的脸。
前方村道上,石头被他爸在后头踹着走。
被踹倒在地后,石头边揉着屁股边站起来,不敢耽搁,继续抽泣着往前走,生怕走慢了又很快来下一脚。
他脸上的红也不是被这冬天冻出来的,是被抽嘴巴子抽出来的。
虽隔着很远,但李追远还是听到了石头爸嘴里的骂骂咧咧:
“小畜生,不学好,一天天的就知道跑游戏机房!”
早年,游戏机房还是个高档场所,一般只在城市里的公园和文化宫才有,后来面向私营开放,加之盗版框体基板大量涌入,不仅迅速覆盖城市角落,连乡镇的普及率也非常高,甚至都不用在镇上,脑子活泛点的,进几台机子摆村中自己家里,就能坐在家中收钱卖游戏币,当地也叫卖板儿。
李追远刚到南通时,石港镇上还没开游戏机房,故而那个夏天还是被潘子、雷子带着在村里捉鱼摸虾玩儿,若是再晚来个一年,大概就会被两个哥哥带去镇上游戏机房。
孩子们根本就无法抵抗它的诱惑,游戏机房,就是他们心中的圣地,哪怕没钱买板儿,光是站在里面看别人玩,都能津津有味一整天。
当然,午夜梦魇里,也少不得正激动操控摇杆儿拍打按钮时,花花绿绿无比精彩的屏幕中,冷不丁倒映出父亲的脸。
石头和他爸走过去后,后头出现了虎子的身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是和石头一起去的,只不过石头他爹来抓人时,他正好在老板家瓷缸上厕所,现在,他只能祈祷石头顾念一下兄弟情,千万别把自己给供出去。
润生在张婶小卖部里把电话放下,他刚刚和阴萌通了电话,选择在这里打,是因为大哥大话费更贵,加之家里耳聪目明的太多,他不好意思。
与柜台后织毛衣的张婶面对面倒没什么,反正都是阴萌讲,自己附和,基本都是“嗯嗯嗯”,张婶也听不到什么。
结算完话费后,润生又买了些散糖,走出来时恰好撞见虎子,润生就抓了一把糖塞给了他。
“谢谢润生哥。”
虎子拿着糖快速奔跑上前,追上了石头,把糖全部塞入石头口袋里,又用力握了握石头的手,像极了谍战片里暗示自己秘密战线上的战友一定要挺住敌人的严刑拷打。
润生往家走时,一辆小皮卡从他身边驶过,开车的谭文彬对他挥了挥手。
车子开上坝子,谭文彬下车,手里拿着刚收集到的江湖情报。
上一浪里,留下了很多人的联络方式,这也相当于构建了一条高效的情报网络。
不过,正常情况下,这次的情报看了等于没看,毕竟他们是当事方,整件事还是由小远哥亲自做的反布局。
“小远哥,有一份情报,你一定得看,我都没想到,居然能收到他的。”
“令五行?”
“小远哥,你就不能多猜猜?”
“是你给的提示太明显了。”
谭文彬将令五行的信报递给了李追远。
令五行提供了一份清晰的反方视角。
他甚至将自己爷爷重伤的这一消息,也写在了里头。
字里行间,不见谦卑谄媚,反而充斥着一股子洒脱。
谭文彬:“一个是爷爷,一个是孙子,同一个姓,为什么差距这么大?”
李追远:“你觉得老家伙们老了腐朽,老家伙们认为你年轻稚嫩,他们在年轻时,或许也曾意气风发,人都是会变的,小地狱里的谷主孙清化,也不敢相认那个以后的自己。”
李追远将令五行的信报递还给谭文彬,谭文彬问道:“令五行的爷爷,为什么会遭遇因果反噬?”
“因为有人让他遭遇了因果反噬。”
谭文彬闻言,看向东屋的门,笑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李追远:“柳奶奶以前是无牌可打,并不是牌技不行,还有就是,哪怕她已经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这座江湖,却还是把他们想得太好了。
这种坏规矩的桌下把戏,他们当初能占到便宜,不是因为他们玩得有多好,而是他们有够不要脸。”
李追远摸了摸自己的脸,继续道:
“还好,在脸皮这方面,他们比不过我。”
谭文彬轻轻笑了笑。
“哈哈哈哈哈哈。”
厨房屋顶上,正在修屋顶的林书友,听到小远哥讲的这冷笑话,一个没忍住,笑喷了。
童子:“乩童,你这是在作死啊,你怎么敢的……”
林书友:“小远哥都讲了,我笑笑怎么了?”
童子:“你你你,你实在是气死我了!”
林书友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伸手准备去接陈曦鸢自下面抛上来的瓦片,谁知陈姑娘亲自抱着瓦片跳上了屋顶,用一只手掐着自己的脸,好奇地问道:
“阿友,你快给我解释解释,这句话好笑在哪里?”
李追远:“另外,令五行的爷爷遭遇因果反噬时,尚有令家龙王之灵可帮其庇护化解,可另一位老婆婆,眼下可没这么好的待遇。”
谭文彬:“她会不会……一命呜呼?”
李追远:“有可能,但我希望,她能继续坚强地活下去。”
谭文彬:“是啊,就这么死了,也太便宜她了。”
李追远:“按理说,柳奶奶他们早该回来了。”
信报都收到手了,可真正出去做事的人,却还没回来。
只是,柳奶奶不喜分离与归来时的繁琐,每次都是很干脆地离开,然后不提前打招呼地回来。
谭文彬:“小远哥,需不需要我安排人……”
李追远:“不用,有正值鼎盛的秦叔在,他们不会有事,大概是那边事完成后,在回来前,又去了另一个地方,应该也快回来了。”
其实,李追远这里还有个方法,能预测柳奶奶他们大概什么时候能回家。
只是这个方法,当作一个方法提出来,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
那就是,太爷什么时候结束了这段时间的忙碌,开始睡家里了……那柳奶奶他们,也就要回来了。
谭文彬转身,对屋顶上的阿友说道:
“阿友,动作麻利点,再把厨房的墙也刷一下。”
林书友:“可是,刷墙的话,会不会太明显?等刘姨回来肯定会被发现的。”
谭文彬:“你都把锅捅破了,把灶都炸了,你当就这么修补回去后,刘姨就不会发现?”
林书友:“彬哥,你早说啊,我这儿还在根据记忆故意把材料做旧呢,早知道要装修,我还不如开拖拉机拉一车水泥瓷砖回来,给全部整上。”
谭文彬:“你还好意思怪我?下次再让我知道你敢拿金锏炒菜给我们吃,我就催眠你去瓷缸里洗澡!”
陈曦鸢:“哈哈哈哈哈!”
陈姑娘忽然的发笑,打断了谭文彬与林书友的交谈。
林书友:“不是,你就这么想看我被丢茅坑?”
陈曦鸢:“在脸皮这方面,他们比不过我,笑死我了,哈哈哈哈!”
李追远走进客厅。
穆雪慈的遗体仍被安置在棺材内,入冬了,放些天不碍事。
太爷这几天活儿多,酒局也多,忙得不着家,昨儿个上午回来取身份证,瞧见棺材盖盖着,还笑着上前拍了拍,喊了声:
“友侯,都太阳晒屁股了,还睡懒觉呢?”
出去时,碰到从大胡子家过来的陈曦鸢,李三江还对陈曦鸢说:“你婷侯嬷嬷在家做了烟熏肉,你快回去让她做给你吃。”
李三江还不知道刘姨不在家好些天了,陈曦鸢以为刘姨离开前真留下了熏肉,还回来一通找结果没找到,最后还是问了谭文彬,才明白过来李大爷到底是把什么当作烟熏肉了。
李追远在棺材前的板凳上坐下。
少年眼角余光扫向旁边放着的那本《追远密卷》。
人不会无缘无故的自言自语。
那天自己与柳奶奶说完话后,所给出的暗示,柳奶奶是真的听懂了,而且,取得了大大超乎自己预期的成果。
穆秋颖走了进来:“小远哥,您觉得我什么时候,把奶奶的遗体带回去合适?”
李追远:“不急,等到时候,我们陪着你,一起把棺木运回去。”
穆秋颖大受感动道:“小远哥,你们还有事要忙,我不能因为我的事,耽搁了……”
李追远:“没事,听风峡离秦岭也不远,算顺路。”
“是,小远哥。”
穆秋颖转身,打算去帮忙刷墙,身后,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
“对了,穆家村有没有什么土特产?”
“土特产……”穆秋颖回答道,“小远哥,你放心,等你到了村子,我们肯定竭力招待,所有土特产……”
李追远摆了摆手,打断了穆秋颖的话语:
“我描述得不准确,应该叫新特产。”
“新特产?”穆秋颖目露茫然,“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没关系,你回去后帮我四处挖一挖,要是挖出来什么东西,就当是朋友间的礼物,送给我。”
“是,我会发动全村余下的人,一起去帮小远哥你挖新特产。”
“谢谢。”
穆秋颖出去刷墙了。
李追远将手里的黄纸折去一角,以残缺的方式,丢入火盆里,烧给穆雪慈。
他不知道穆家村有没有新特产,他只是觉得,柳奶奶既然把这套卷子打出了一个溢出分,那大概率会给自己留下点草稿纸。
只是这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柳奶奶就算真留下了也不能点明,得靠自己无意间寻到。
“再等三天,奶奶,您要是再不回来,我就不能留家里听您讲故事了,得先出发去秦岭祖宅。”
李追远起身走上楼,来到自己房间。
阿璃站在画桌前,正在画画。
这几日,除了上课训练外,没有其它事可做,而阿璃不需上课,只需观摩,所以以往最忙碌得为整个团队准备各种器具与消耗品的她,这次难得的清闲。
阿璃画的是一幅全家福,是翠翠来请她画的,在绘画方面,阿璃算是翠翠的老师。
画卷中,是一片春日田野,翠翠站在中间,左手牵着妈妈右手牵着奶奶,笑得很开心。
翠翠还特意要求,再加上两个人。
一个是赵毅。
赵毅位于画面后方,一个人站在田埂上,叉着腰,嘴里叼着一根烟。
显然,翠翠对赵毅这个干哥哥的印象,是极好的,赵毅也确实很宠这个干妹妹,每次来南通都会带礼物,也会带她去镇上买东西,并且,赵毅还帮翠翠参加过一次家长会。
另一个,是老田头。
老田头在画中,只有小半边身子,侧身探头,远远地看着她们。
这或许,就是翠翠心里,对全“家”福的想象。
阿璃看向少年,少年对她微笑点头。
女孩继续作画。
李追远看着女孩精致的侧脸。
有件事,柳奶奶从未提起过,秦叔刘姨也从未提起过,连说漏嘴的情况都未发生,这使得李追远也意识到,这个问题,自己不该去问。
那就是,
阿璃的父母。
……
太白山,秦岭山脉的主峰。
三道身影,沿着山路而上,走着走着,没入云海。
正如李追远对穆秋颖所说,听风峡距狭义秦岭确实不远,所以柳玉梅顺路来了一趟秦家祖宅。
她对这座祖宅,是既熟悉又陌生。
这里不是她自幼生活的地方,可这里又成了她生命中无法抹去的烙印。
柳家的大小姐,秦家的少奶奶,真正意义上,第一个一肩挑两门的,是她。
秦叔与刘姨留在祖宅外,没有进来。
柳玉梅周身被白雾包裹,行走于祖宅内,隔绝内外感知。
因为接下来小远也会来到这里,她不希望自己的这次回来,对小远之行产生影响,导致小远对秦家祖宅内的状况产生误判。
她不是来给小远提前踩点进行震慑的,小远也不需要她这么做,更不是被自己庇护在身后的雏鸟。
这座祖宅里的一众特殊存在,与历代秦家龙王都“关系密切”,它们自己能分辨出祖宅新主人的成色。
柳玉梅并未往太深处走,祖宅内的各种玄奇凶险之境,她都没去,她走入了过去秦家人所居住的外宅区域。
层层进深,步步回廊,终于,柳玉梅走到了自己这次来的目的地。
她在门口,驻足良久。
向天道请罪都毫不犹豫的她,此时却像是在努力鼓起勇气。
她伸出手,将屋门推开。
“吱呀……”
尘封的记忆,快速冲击入柳玉梅的脑海,让她眼角流出两行清泪。
过去,每次进秦家祖宅,再危险躁动的地方,都远远比不过这里,这里,才是她在秦家祖宅里的禁地。
目光缓缓扫过这里的陈设,冥冥中,柳玉梅像是听到了那道熟悉又陌生的呼喊:
“母亲……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