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跑着回到了小院。
沐雨不在,院内寂静,正合我意。
我反手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仍然扑扑跳动。
指尖抚过盒面上“江明远案”四个字,最终,停留在那道冰冷的铜扣上。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拨开了它。
盒内,那卷颜色陈旧的卷宗静静躺着。
卷宗的边缘,贴着一张泛黄的纸条,盖着象征着镇武司最高机密的饕餮纹印。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轻轻展开了卷宗。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卷首那一行朱砂批红,笔力遒劲,却透着森然寒意:
“罪臣江明远,玩忽职守,构阵失德,致北疆十万将士罹难,罪证确凿,其行当诛。着,严加查办,依律论处。”
没有冗长的陈述,没有细致的罪状,只有这冰冷的、盖棺定论的几十个字。
仿佛我父亲的一生,以及那十万条性命,就轻飘飘地概括于此。
我强压下翻涌的气血,继续往下看。
卷宗内页,详细罗列了当年联合办案的衙门:大理寺、都察院、兵部……
一个个显赫的名字,共同组成了一张天罗地网。
我的目光飞速掠过那些官样文章,最终定格在关于事件核心的记录上:
【庆历十八年,北疆大营异动案】
腊月十五,北疆前线十万武者将士,于一夜之间,经脉枯竭,真气暴毙而亡。北疆防线顷刻崩溃,蛮族趁虚而入,帝国震动,朝野哗然。
初步勘验结论:天道大阵核心设计存有未知缺陷,疑似于特定条件下,税虫被远程异常指令激活,反噬其主,吞噬真气,致武者本源枯竭而亡。此现象,暂定名为:“税虫噬体”。
“北疆大营,十万武者,税虫噬体……”
我喃喃念出这些字,仿佛能听到卷宗文字背后,那十万冤魂在绝望中的哀嚎。
冰冷的文字下面,是尸山血海。
后面附着大量当时的调查记录、证人走访笔录、现场勘验图……
然而,这些本该构成完整证据链的文件,此刻却显得支离破碎。
大量关键处,被人用浓墨涂抹成了一个个刺目的方框。
整页整页的记录被人生生撕去,只留下参差不齐的断茬。
那些可能指向真相的证词、可能存在的技术复核报告、那些关于指令来源的追踪记录……
全都消失在这片人为制造的空白里。
这是一份被精心“修饰”过、刻意保持“残缺”的卷宗。
在卷宗的最后,是那份联合上奏的定论:
“……经查,天道大阵总阵法师、工部侍郎江明远,于阵法核心留有未知缺陷,难辞其咎。虽其坚称乃为人道反哺所设,然北疆惨案铁证如山,江明远,难逃罪责!”
“难逃罪责……”
我闭上眼,卷宗从手中滑落,掉在桌上。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庆历十八年的冬天。
那时我大概三四岁,记忆模糊而破碎。
但那个雪夜,却异常清晰。
我记得,书房里灯火长明,父亲总是伏在堆满图纸的案前,眉头紧锁。
年关将近,可我丝毫感受不到年的味道。
北疆战事吃紧的消息不断传来,府中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凝重。
那个特别的夜晚,窗外雪花无声飘落。
我裹着厚厚的裘袄,蜷在书房角落的炭盆边,伸出小手烤着火。
父亲似乎格外疲惫,他揉了揉眉心,抬头看向我,对我露出了一个难掩忧虑的笑容。
“小白,等爹爹忙完这阵,带你去城外跑马……”
那个温暖的笑容,仿佛还在眼前。
炭火的噼啪声,父亲温柔的话语,构成了我童年最后的宁静幻梦。
但这幻梦,眨眼间便支离破碎。
回忆如同潮水,带着冰冷的寒意汹涌而至。
几天后,穿着官服、面色冰冷的人便闯入了府中。
他们没有解释,只有铁链碰撞的刺耳声响。
我看着他们带走了父亲,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复杂得让当时的我无法理解,里面有担忧,有不舍,还有一种……决然。
紧接着,更多的官兵到来,将整个江府围得水泄不通。
我们被软禁了。
起初的几天,府内还维持着表面的秩序。但恐惧却在每个人心中蔓延。
往后的十几天,度日如年。
府内的气氛从恐惧变成了绝望。
仆从、护卫,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失踪。
起初是悄无声息,后来,夜里会传来短暂的闷响和拖拽的声音。
母亲紧紧抱着我,用手捂住我的耳朵,但我还是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
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空荡荡的府邸,如同一个正在死去的囚笼。
到了后来,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家里的存粮被消耗殆尽,饥饿开始折磨着每一个还活着的人。
我记得自己蜷缩在母亲怀里,听着她肚子里因为饥饿而发出的轻微鸣响。
并非所有人都对我们避之不及。
我记得,曾有那么一两次,有人试图从府外往里面扔进一些用油纸包着的食物。但立刻就被守在外面的官兵厉声喝止,甚至传来了鞭子抽打和斥骂的声音。
那一点点来自人间微弱的暖意,也被无情地掐灭了。
希望,在日复一日的围困和寒冷中,被一点点磨灭。
直到那一夜——除夕。
京城各处应该正燃放着喜庆的烟花,而江府,却迎来了最后的审判。
喊杀声、兵刃剧烈的碰撞声、真气爆鸣声,猛地从府外传来,打破了死寂!
夜空被天道大阵的光芒映照得忽明忽灭。
府门被一股巨力轰然撞开!
我看到师父浑身浴血,他手中长剑挥舞,硬生生在密密麻麻的官兵中撕开一道口子。
他的身后,是同样杀气腾腾的三位师兄。
他们几乎是踏着一条血路冲进来的!
更让我心悸的是,整个京城上空的天道大阵正散发出恐怖的威压,试图镇压他们。
但他们四人,竟凭着自身强横的修为与意志,硬生生抗住了那股无处不在的天地之力!
“带孩子走!”
母亲用尽最后力气,将我推向师父,将一块玉佩塞到师父手中。
师父一把将我抱起,裹进他还带着血腥气的怀里。
“走!”
没有丝毫犹豫,他们带着我,再次杀入了那片刀光剑影与漫天风雪之中。
我哭喊着:“爹爹,还在府中,我要爹爹……”
二师兄满脸爬满了蛛纹,厉声道:“你爹他……”
那一夜的寒风,比记忆中的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冷。
它裹挟着血腥味和烟火气,吹散了我与过往所有的一切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