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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七章 泥沼晴空

    八月三十一日的下午,阳光把马伏山烤得滋滋冒热气,空气里飘着玉米秸秆和泥土混合的味道。天干一个多月,天天高温炙烤,江口的碧波荡漾早已荡然无存,没有渡船,我只好靠步行来到学校河对面。我已经汗流浃背,不想走路了。我背着半旧的帆布包,站在陈家坝库区的边缘,心里像揣着只雀跃的兔子——再过一个小时,我就要走进清流学校的校门,结束四年广州打工的漂泊,也结束勤工助学的过渡期,正式成为这里的一名上岗老师。

    库区的水不知何时已经干了,露出一大片灰黑色的沼泽地,稀泥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像一块被打翻的巨大墨汁。通往对岸学校的路绕着沼泽要多走五里地,我看了看表,离下午六点的职工会只剩不到一个小时,咬了咬牙,决定走捷径。

    “应该能过去吧。”我自言自语,脱下褐色真牛皮凉鞋,将其塞进帆布包侧袋,卷起裤腿,踩了一段发裂成象干土瓦的宽阔空地后,就来到湿润的沼泽边。我试探着踩进稀泥里,起初的几步还算稳当,稀泥只没过脚踝,带着点凉丝丝的黏腻。我心里松了口气,加快脚步往前挪,帆布包在背上一晃一晃的,里面装着我的教师资格证、身份证和毕业证及银行存在等重要证件,及几件换洗衣裳,还有母亲凌晨起来烙的玉米饼。

    走了大约二十米,脚下突然一沉。

    我还没反应过来,整条小腿已经陷进了泥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坏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想把腿拔出来,可越使劲,身体反而越往下陷,稀泥很快漫过膝盖,带着股腥甜的腐味往裤管里钻。

    “别慌,别慌。”我深吸一口气,试图保持平衡,可脚下的稀泥像有生命似的,顺着小腿往上爬,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让人头皮发麻。我挣扎着把帆布包卸下来往旁边扔,想减轻重量,可这一动,身体又往下滑了一截,稀泥瞬间没过大腿根,一股巨大的吸力拖着我往下沉。

    恐慌像潮水般涌上来。我能感觉到稀泥正顺着腰腹往上涨,压迫着胸腔,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四周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沼泽地边缘的芦苇发出“沙沙”声,远处马伏山的轮廓在阳光下模糊成一片,显得那么遥远。

    “救命!有人吗?救命啊!”我终于忍不住扯开嗓子大喊,声音在空旷的沼泽地上扩散开,却没得到任何回应。稀泥已经漫到腹部,冰凉的压力让我喘不过气,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难道我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还没来得及站上讲台,还没来得及告诉父母我找到安稳工作的消息,就要被这无声无息的泥沼吞噬了?

    四年广州打工的日子突然在眼前闪过:流水线上昼夜不停的机器声,出单身屋里潮湿的霉味,过年时挤在绿皮火车上啃冷馒头的滋味……那些辛苦不就是为了今天吗?为了能回到家乡,站在三尺讲台前,过安稳日子。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我又喊了一声,声音带着哭腔,眼泪混着汗水往下淌。稀泥已经漫到胸口,吸力越来越大,我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发飘,像要被这片沉默的沼泽吸进去,永远沉在黑暗里。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个模糊的声音:“那边是不是有人?”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尽最后力气喊道:“有!我在这里!陷进去了!救命!”

    “别动!我们马上过来!”那个声音清晰了些,带着急促的慌张。

    我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沼泽地边缘的芦苇丛晃动起来,两个人影跑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人,手里扛着什么东西。他们越跑越近,我看清领头的是个穿着的确良白衬衫的高个子男人,约莫四十岁,戴着副黑框眼镜,额头上渗着汗珠。

    “千万别挣扎!越动陷得越快!”他一边跑一边喊,声音沉稳,像定心丸似的落进我慌乱的心里。

    他们跑到离我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下,另外两个人放下肩上的东西——是几块长约两米的干木板。戴眼镜的男人指挥着:“把木板铺过来,搭成个桥,小心点,别踩空。”

    两块木板被小心翼翼地铺在稀泥上,虽然微微晃动,却稳稳地连成了一条通往我的路。戴眼镜的男人趴在木板上,一点点往前挪,黑框眼镜滑到鼻尖上,他也顾不上扶。

    “把手给我!”他伸出手,掌心宽厚,沾着点泥土。

    我哆嗦着伸出手,他一把抓住我,力道大得惊人。“抓紧了!别松手!”他喊着,身后的两个人也抓住木板另一头往后拽,我感觉身体被一股力量往上拔,稀泥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像不情愿地松开了纠缠的手。

    几分钟后,我终于被拖到了坚实的地面上,浑身裹着黑褐色的稀泥,瘫在地上大口喘气,胸口还残留着被压迫的钝痛。戴眼镜的男人蹲在我旁边,递过来一瓶水:“慢点喝,没事了。”

    我接过水,手抖得拧不开瓶盖。他帮我拧开,我猛灌了几口,冰凉的水流过喉咙,才感觉自己真的活过来了。“谢……谢谢……”我哽咽着说,抬头看向他,突然觉得有点眼熟。

    “你是……马伏山那边的吧?”他看着我,突然笑了,“我叫冉瑞华,在清流学校教数学,以前在陈家坝村小,刚调过去。”

    “冉老师……”我愣住了,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你祖母是不是姓冉?”他问。

    “是!我祖母是冉家院子的!”

    “那咱得叫你表弟嘞!”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是你祖母的侄孙,按辈分,你该叫我表哥。”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刚才救我的,竟然是亲戚?这突如其来的缘分,让劫后余生的庆幸里又多了层暖意。

    “你这是要去哪里?”冉表哥看着我的帆布包。

    “嗯,今天来清流学校开会,四年打工结束了,下午正式去学校报到。”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的泥,“这……这咋去啊?”我完全清醒过来,眼睛也特别清晰,上次不是见过一面嘛。

    “先去旁边的河沟洗洗。”冉表哥指了指不远处,“我带了换的衣裳,你不嫌弃的话先换上。”

    我说:我包里有衣服。

    河沟的水清澈见底,带着山涧的凉意。我跳进水里,把满身的稀泥搓洗干净,水流过皮肤,带走了黏腻和恐惧,也带走了最后一点失恋残留的阴霾。冉表哥在岸边等着,递给我一件干净的蓝布褂子和长裤:“我备着换的,你穿吧,合身。”

    换上干净衣裳,我感觉整个人都轻了。冉表哥帮我把帆布包洗了洗,里面的东西幸好都用塑料袋裹着,没沾上泥。“走,开会去,还赶得上。”他扛起我的帆布包,漫步往学校走。

    清流学校的校门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光,操场边的杨槐树影被拉得老长。走进会议室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覃校长正在点名,见我们进来,笑着说:“我介绍一下,这是刚调来的冉老师,还有,这位就是刚从广州搞勤工俭学回来的姚爽老师,近四年的新老师不认识他,他是在马伏山村小教的第一届初中生,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二位老师到来……”

    “覃校长,这位刚回来的姚老师,我表弟,刚才从河坝的沼泽救出来,够险的,就差那几分钟就没有了命。”冉表哥把我往前推了推。

    “欢迎欢迎!”校长站起身和我握手,感谢冉老师救命之恩,也祝贺姚老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看着覃校长亲切和蔼的笑脸,又看了看旁边的冉表哥,想起刚才在沼泽里的惊魂一刻,喉咙有点发紧:“顺利,挺顺利的。”

    职工会开了一个半小时,讲新学期的教学安排,讲安全注意事项。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太阳,把天空染成一片金红。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我脸上,暖融融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踏实。

    散会后,冉表哥和我进入各自的宿舍。他嘱咐我:“今天这事,别往心里去,以后走路千万小心,安全第一。”

    “表哥,今天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谢意。

    “说啥谢?”他摆摆手,黑框眼镜后的眼睛笑得弯弯的,“都是一家人,大恩不言谢。以后在学校有啥难处,尽管找我。你刚回来,慢慢适应,教书是良心活,好好干。”

    他走后,我坐在宿舍的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空。晚霞渐渐褪去,露出淡蓝色的暮色,几颗星星已经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我摸了摸前胸,那里还能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压迫感,提醒着我下午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

    四年广州打工,我总觉得日子像被风吹着的蒲公英,飘到哪算哪;失恋的那阵子,更是觉得人生像片灰暗的沼泽,怎么也爬不出来。可今天,在差点被真的沼泽吞噬后,我反而看清了脚下的路。

    帆布包里,母亲烙的玉米饼还带着余温。我拿出来咬了一口,香甜的味道在嘴里散开。原来安稳的日子不是等来的,是要攥在手里的;重生的机会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有人伸手拉你的时候,你得敢抓住。

    冉表哥说“大恩不言谢”,可这份救命之恩,我得记一辈子。就像记着这个八月三十一日的黄昏,记着那片差点吞噬我的沼泽,记着马伏山的阳光,记着清流学校窗台上的晚霞。

    明天,我就要站上讲台了。或许会紧张,或许会犯错,但我知道,从今天起,每一个日子都该被好好珍惜。毕竟,我是从泥沼里爬出来的人,往后的每一片晴空,都是赚来的。

    窗外的星星越来越亮,像撒在蓝丝绒上的碎钻。我躺在床上,听着远处传来的虫鸣,嘴角忍不住往上扬——真好,我还活着,还能迎来属于我的新学期,属于我的新生活。

    晚上,我摸出日记本记下满满一页:今天又是我获得重生的特殊幸福的日子,这是我人生第二次遇险,这个危险不亚于六年前在铁钉的后河里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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