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听到这话,无声的叹了口气,他转回头,继续看着那棵老柳树,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楚小友......你还记得,卢家的那位老太爷吗?”
楚天青稍一回忆,立刻点头。
“自然记得,怎么,他死啦?”
孙思邈缓缓摇了摇头。
“尚未,不过......怕是也没几日了。昨日卢府来人,说老太爷已水米难进数日,全靠参汤吊着一口气。”
楚天青心中了然。
这个结局,当初他就跟孙思邈说过。
渐冻症,是无法根治的绝症,真要想减轻卢老太爷的痛苦......
砒霜比什么药物都管用。
他斟酌着开口,试图宽慰。
“生老病死,乃天地常伦,非人力所能尽逆,孙真人您已竭尽所能,问心无愧便......”
“贫道翻遍无数医书。”
孙思邈忽然打断了楚天青的话,却又不像是在反驳,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徒劳的过程。
“《内经》、《难经》、《肘后》、《源候》......凡能找到的,都找来看过。”
他细数着,每一个书名都像一块压在心中的石头。
“针砭艾灸,通经活络的穴位,试遍了。”
“补气养血的方子,从八珍汤到十全大补,调整过十几剂。”
“豁痰开窍的菖蒲、远志、南星,扶正祛邪的参、芪、术、草,甚至一些偏门古方里的稀奇药材,能用的都用了。”
孙思邈的声音越来越低,却也越来越重
“但贫道却是看着他,一点点僵下去,一点点说不出话来,一点点咽不下东西,贫道开的药,施的针......皆无用。”
楚天青静静听着,心中感慨万千。
他见过太多医生,或因麻木而冷漠,或因无力而逃避,但像孙思邈这般,因无法治愈患者而将刀锋转向自己、进行如此严厉灵魂拷问的,实在罕有。
这已不止是医者的责任。
这是大医的悲悯与执着。
楚天青没有再出言泛泛安慰。
他知道,此刻任何轻飘飘的“看开些”,对孙思邈都是亵渎。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院中一角摆放的石桌石凳,开口道:“孙真人,日头尚好,不如坐下说话?”
孙思邈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闭了闭眼,勉强平复下翻腾的心绪,默然点了点头。
两人在石凳上相对坐下。
石面冰凉,透过春衫渗入肌肤。
楚天青提起旁边小火炉上温着的陶壶,倒了两杯茶,将一杯轻轻推到孙思邈面前。
“孙真人。”
楚天青握着微温的陶杯,缓缓开口。
“您说,医学的本质......是什么?”
孙思邈几乎不假思索地说道。
“医者之道,便在救人二字。若不能治愈救人,医术再高,又有何用?”
这话他说了不知多少遍,教了不知多少弟子,早已刻入骨髓。
听到这话,楚天青不置可否,随即又问道。
“那以您的理解,什么叫......治愈?”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孙思邈却陷入了沉思,片刻后,才字斟句酌地回答。
“以贫道浅见,治愈……便是拔除病根,令患者回归未病之时的状态,寒热消,痛楚去,脏腑调和,经络通达,形神俱安,非但病症全无,亦不应留下丝毫羸弱或隐患,如同未曾受过病邪侵袭一般。”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那棵在春风中抽出嫩芽的老柳树。
树根处还有些枯枝败叶,那是去年寒冬留下的痕迹,而枝头的新绿却在宣告着新一轮生命的开始。
“那便是真正的痊愈,此后身强体健,可得天年,寿终正寝。”
楚天青静静地听完,嘴角却浮现出一丝复杂难言的笑意。
他轻轻摇头,缓声道。
“孙真人,您这个标准......还是太保守了。”
“保守?”
孙思邈不解。
在他看来,“病家痊愈,康健如初”,已是医者穷尽一生心力所能追求的最高目标。
让被疾苦缠绕的身心彻底挣脱束缚,恢复天然之全,这还保守吗?
“是,保守。”
楚天青将陶杯放下,目光直视着这位老神医。
“这段日子,您在我这儿已经看过了不少医书,想必也了解过细胞的一些原理吧?”
听到这话,孙思邈也是点了点头。
这几个月,自己每天都会在医馆看书,里面的确有关于“细胞”的描述。
说是人体由无数微小如“芥子”的活物构成,它们会生长、分裂、死亡。
那些图景曾让他震撼不已,许多中医理论中模糊的概念,在细胞的层面上找到了惊人的对应。
与此同时,楚天青继续道。
“人体的寿命,本质上就是全身细胞从‘新生、分裂、修复’到‘衰老、凋亡’的过程总和。细胞的分裂极限决定了寿命的天花板,而细胞损伤的速度和修复能力,则决定了这个天花板能否被达到。”
说到这儿,楚天青抬了抬下巴,指向院中的落叶。
“就像叶子,它从芽苞中生出时是最完满的,然后它展开、生长,同时也承受风吹日晒、虫咬病害。最终它会变黄、枯萎,我们能说只有在虫咬时才算是病,而自然的枯黄就不是偏离完满状态吗?”
孙思邈沉默了。
他看向自己的手,那上面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皮肤松弛,青筋凸起。
这双手曾经稳如磐石,能施最精细的针法,能切最复杂的脉象。
如今它们依然灵活,却已不复当年的力量。
如果按照楚天青的说法,这双手的衰老过程本身,就是一场持续数十年的疾病。
“所以。”
楚天青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拉回。
“若真能达成您所定义的,毫无瑕疵的治愈,它意味着,要让细胞端粒长度不再减少,让大脑神经元重新恢复初生时的柔软与可塑性,让一段在劳作中磨损了数十年的关节软骨,逆转时光,变得如孩童般光滑强韧。”
“而这种治愈,则可以叫做......”
“长生。”
石桌旁,一片寂静。
孙思邈捏着陶杯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僵住了。
他眼中尽是茫然,仿佛长久以来支撑他毕生信念的基石,被轻轻撬动了一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