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细雨,悄无声息地浸润着长安城。太极宫承香殿的后园,几株晚开的玉兰在雨雾中显得格外洁白,花瓣上凝着水珠,欲坠未坠。
毛草灵(如今大唐尊贵的国后夫人)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云锦毯。榻边小几上,摊开着一卷边角已有些磨损的《乞儿国风物志》,书页停留在记载“神木林”传说的那一章。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些早已熟稔于心的文字,目光却投向窗外迷蒙的雨幕,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片广袤草原上,此刻或许正沐浴在炽烈阳光下的金顶王帐。
十年了。
距离她做出那个改变两个帝国命运的决定,已整整十年。大唐国后夫人的尊荣、长安城的繁华、父母兄弟的团圆、史书上注定会留下的贤名……所有这些,都是她当年选择回归故土时所期望,甚至未曾敢奢望的全部。如今,它们都已实实在在地握在手中,温暖,妥帖,无可挑剔。
可是,心底深处,总有一角是空的。像一幅精工细绣的华丽锦缎,无论多么完美,背面总藏着那些为了成就正面图案而不得不打结、掩藏的线头。那些线头,连着乞儿国草原上带着青草和牛羊气息的风,连着金帐议事时臣子们激烈争论后达成共识的爽朗笑声,连着寒冬夜里那人将她冰凉的双脚捂在怀中的温度,连着他们并肩立于城楼,看着自己参与缔造的繁荣景象时,那种无需言说的骄傲与满足。
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密了些,敲打在芭蕉叶上,噼啪作响,掩盖了她喉间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夫人,”贴身侍女云岫轻手轻脚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剔红漆盒,“尚服局将新制的夏衣样子送来了,请您过目。”
毛草灵收回目光,神色恢复了一贯的雍容平静:“放下吧。”
云岫将漆盒放在小几旁,却没有立刻退下,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方才前头传来消息,鸿胪寺那边……乞儿国的新任使团,三日后抵京。带队的是……是左贤王阿史那·贺鲁。”
阿史那·贺鲁。
这个名字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他是乞儿国皇帝(如今该称太上皇了)同母异父的弟弟,也是当年朝中最坚定支持她、与她合作推行新政的得力臂助之一。更重要的是,他是极少数知道那个孩子存在的人,甚至……曾是她计划中,万一事发,托付孩子的第一人选。
毛草灵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淡淡道:“知道了。按惯例准备接待便是。贺鲁王爷喜好唐地的书画和好茶,库房里我记得还有陛下赏的顾渚紫笋和新收的几幅前朝摹本,一并备着。”
“是。”云岫应下,悄声退了出去。
殿内又恢复了寂静。毛草灵却没有再看那漆盒,目光重新落回《乞儿国风物志》上。书页间,似乎还残留着那人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和皮革混杂的气息。这本书,是当年离国前,他亲手放入她行囊的。“若想家了,便看看。”他当时这样说,声音低沉,眼底是她不敢深看的复杂情绪。
家?哪里是家呢?
长安是血脉之根,是文化故土,是责任所系。
可乞儿国……那是她真正脱胎换骨、将现代灵魂与古代时空融为一体、尽情施展抱负、也倾注了最热烈情感的地方。那里有她亲手参与制定的律法,有她看着从无到有建立起的市集,有她主持开凿的灌溉水渠滋养的万亩良田,更有那个曾与她共享权力巅峰、也共享过最私密温柔的男人,以及他们之间那段永远无法宣之于口、却真实存在过的骨血联系。
那个孩子,若活着,今年该满九岁了。是男孩还是女孩?长得像谁?性子如何?在草原上跑马可稳?读书可好?……无数个问题,在无数个深夜啃噬着她的心。当初那场“意外小产”,是她为了顺利离开、不留下任何可能引发两国争端隐患而精心设计的。所有的悲痛、虚弱、乃至之后长达半年的“调养”,都是一场演给大唐接应人员、演给乞儿国宫廷、也演给她自己看的戏。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孩子被秘密送走了,送到了一个绝对安全、也绝对与她切断联系的地方。
这是保护,也是永恒的割裂。
她以为十年时光足以抚平一切,足以让她安然享受大唐国后夫人的尊荣与平静。可贺鲁的到来,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那扇她以为已锁死的心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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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鸿胪寺驿馆。
新任乞儿国使团规模不小,带来了良马、皮草、珠宝和乞儿国特产,以恭贺大唐皇帝寿辰,并进一步商谈边境互市细则。正式的朝觐安排在明日,今夜鸿胪寺卿设宴为使者洗尘。
毛草灵原本无需出席这样的场合。但皇帝体恤她“多年未见故国之人”,特允她以“抚慰使团女眷”之名,于宴席中途至后堂,隔着珠帘与使团主要成员见礼。
华灯初上,丝竹悦耳。前堂宴会正酣,后堂却布置得清雅许多。毛草灵端坐于珠帘之后,身着国后常服,容颜在珠光与灯影映照下,依旧美丽,却多了岁月沉淀下的威仪与一丝难以察觉的倦意。
使团成员依次入内行礼。当阿史那·贺鲁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帘外时,毛草灵感到自己的呼吸微微一滞。
贺鲁比十年前更显成熟稳重,草原风霜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刻下痕迹,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依然锐利。他依礼躬身,用流利的唐语道:“臣,阿史那·贺鲁,参见大唐国后夫人。夫人凤体安康,乃两国之福。”
“王爷不必多礼。远道而来,辛苦了。”毛草灵的声音透过珠帘传出,平静无波,“故国一切可好?太上皇……陛下(她及时改口,指现任乞儿国皇帝)龙体可还康健?”
“托夫人洪福,一切安好。太上皇退居深宫,颐养天年,身子硬朗。陛下勤政爱民,国势日隆。”贺鲁回答得滴水不漏,标准的使臣辞令。
例行问候之后,毛草灵赏下早就备好的礼物。轮到贺鲁时,除了茶叶书画,还有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小匣。
“此乃陛下……与太上皇的一点心意,命臣务必亲自呈予夫人。”贺鲁双手奉上木匣,语气郑重。
侍女接过,转呈入帘内。毛草灵打开木匣,里面没有珠宝,只有一卷略显陈旧的羊皮纸,用一根褪色的红绳系着。
她的指尖触到羊皮纸粗糙的表面,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她强自镇定,对贺鲁道:“有劳王爷。故国之情,本宫心领。王爷请前堂继续宴饮吧。”
贺鲁深深看了一眼珠帘后的朦胧身影,再次躬身:“臣,告退。”
使团退出后堂。毛草灵挥退左右,只留云岫在远处守着。她解开红绳,缓缓展开羊皮纸。
不是国书,也不是信件。
是一幅画。
用炭条和矿物颜料绘就的画。笔法稚嫩,甚至有些笨拙,但极为认真。画的是草原、帐篷、牛羊,还有两个手拉手的小人,一个戴着类似王冠的帽子,一个穿着长裙。天空画得歪歪扭扭,太阳是个圆圈,放射着线条。
画的右下角,用歪斜的、显然是初学不久的汉字写着:“给阿娘。”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毛草灵死死盯着那三个字,视线瞬间模糊。她猛地攥紧了羊皮纸的边缘,指节发白,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十年筑起的心防,在这幅稚嫩的画面前,土崩瓦解。
阿娘……
那孩子知道!至少,知道她的存在!是谁告诉他的?贺鲁?还是……他?
无穷的疑问、巨大的愧疚、锥心的思念,还有一丝隐秘的、不敢奢望的慰藉,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几乎要支撑不住,只能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小几边缘,用力咬住嘴唇,才抑制住那即将冲口而出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缓过来,重新展开那幅画,指尖颤抖着抚过每一个线条。画中的“阿娘”,穿着的是乞儿国女子的袍服,而非唐装。这说明,在孩子有限的认知里,“阿娘”是属于那片草原的。
泪水终于无声滑落,滴在羊皮纸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夫人……”云岫担忧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毛草灵迅速用衣袖拭去泪水,深吸一口气,将羊皮画卷好,重新放入木匣,紧紧抱在胸前。再抬头时,除了眼圈微红外,已恢复了大国之后的端庄。
“我没事。”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今夜之事,不得对任何人提起。”
“是。”云岫低头应道。
“明日使团朝觐后,”毛草灵沉吟片刻,“以我私人名义,在御花园‘听雨阁’设一小宴,单独款待贺鲁王爷。就说……本宫有些关于故国风物的旧事,想向他请教。”
“奴婢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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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晚,听雨阁。
此地僻静,只闻细雨敲荷之声。宴席极为简单,几样精致小菜,一壶地温酒。毛草灵换了身更家常的常服,摒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云岫在阁外远处守着。
贺鲁如约而至,依旧恭敬行礼。
“此处并无外人,王爷不必拘礼,请坐。”毛草灵亲自为他斟了一杯酒,“十年前一别,王爷风采更胜往昔。”
贺鲁坐下,接过酒杯,却没有立刻饮下,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位曾叱咤草原、如今母仪大唐的女子。“夫人……清减了些。长安虽好,终究不比草原天地广阔,能养人。”
话中有话。毛草灵指尖微顿,抬眸看他:“王爷此来,除了公务,可是……还带了别的什么话?”
贺鲁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封缄的信,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太上皇嘱托,此信,唯有夫人独处时方可拆阅。”
信封上是熟悉的、苍劲有力的字迹,写着她的汉名“毛草灵”,而非任何尊号。
毛草灵的心脏再次剧烈跳动起来。她拿起信,触手沉重。
“那幅画……”她忍不住问,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轻颤。
“是殿下画的。”贺鲁低声道,用了“殿下”这个模糊却尊贵的称呼,“他很聪明,学什么都快。汉文、草原文字、骑射、律法……太上皇亲自教导。性子……有些像您,倔强,有主见,但也像太上皇,重情义,有担当。”他顿了顿,补充道,“他不知道您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的‘阿娘’来自一个遥远美丽的地方,因为一些非常重要的原因,暂时不能和他在一起。太上皇告诉他,等他长大,成为一个真正强大、智慧、仁德的男子汉,或许就能明白,也能见到。”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毛草灵心上。她闭了闭眼,将翻涌的情绪压下。“他……过得好吗?安全吗?”
“很好,也很安全。在一个绝对忠诚、与世隔绝的地方,有最好的老师和护卫。除了太上皇、我,以及两位绝对可靠的老仆,无人知晓他的存在。”贺鲁语气肯定,“太上皇说,这是他对您……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承诺。”
唯一的、最重要的承诺。
毛草灵攥紧了信,指节泛白。她想起当年离别的夜晚,那人紧紧抱着她,在她耳边低语:“走吧。回你的长安去。那里才是你的战场和归宿。这里的一切,包括……所有的痕迹,我都会处理好。我只要你平安,要大唐与乞儿国永世安宁。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礼物。”
原来,“所有的痕迹”,并不包括那个孩子。他留下了他,以这种隐秘的、沉重的、跨越山海的方式。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她问,声音干涩。
“因为殿下渐渐长大了,开始追问更多。也因为……”贺鲁看着她,目光里有着深切的同情与一种属于草原男子的坦荡,“太上皇觉得,您有权利知道。他说,您为两国付出的,远超过任何人看到的。您不该在午夜梦回时,连一点真实的念想都没有。这幅画,这封信,是念想,也是……答案的一部分。”
答案?关于什么?关于他们之间那无法定义的感情?关于她当年选择的得失?还是关于命运那令人无奈的安排?
毛草灵没有再问。她将信仔细收好,端起酒杯:“王爷,请。”
贺鲁举杯,两人对饮,酒液辛辣,直冲喉间。
“夫人,”贺鲁放下酒杯,神色转为严肃,“还有一事。此次使团中,混进了一些不安分的人。他们可能与朝中某些对现行互市政策不满、或仍对当年……您离开之事耿耿于怀的势力有牵连。我们已有察觉,并暗中控制。但长安水深,恐有疏漏。还请夫人……多加小心。”
毛草灵眼神一凛。政治嗅觉瞬间回归。“本宫知道了。多谢王爷提醒。”
宴席在一种沉凝而微妙的气氛中结束。贺鲁告辞离去,身影消失在雨夜中。
毛草灵独自在听雨阁又坐了许久,直到夜雨停歇,月色破云而出,清辉洒满荷塘。
她终于拿出那封信,就着月光,拆开火漆。
信不长,是那人一贯简洁的风格。
“灵卿如晤:
暌违十载,天涯咫尺。长安风物,料已谙熟。草原星月,亦常照孤衾。
画乃稚子拙笔,卿观之,可解数年隐痛万一?此子肖卿,眉目间尤甚。性情坚毅,胸怀仁悯,他日或可成器。吾教以史册、战策、牧民之道,亦告以:世间至重,非权柄疆土,乃心安处,乃不负所托,乃使生民少苦。
此亦卿当年所言。吾未曾或忘。
遣画与信,非为扰卿清宁。唯思:卿之抉择,山河为证,已铸传奇。然传奇之下,卿亦凡人,应有知情之权,应有寸心可慰。
昔年别语,字字真心。卿之平安,两国之好,乃吾余生所系。稚子之事,吾一身担之,卿勿挂怀。
长安春深,乞儿草长。各自珍重。
知名不具”
没有缠绵悱恻的思念,没有怨怼不甘的诘问,只有平静的叙述,深沉的托付,和一种跨越了个人情爱、与家国天下融为一体的厚重牵挂。
毛草灵读完,信纸已被泪水浸湿大片。
她走到窗前,仰望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同样的月亮,照耀着长安的宫阙,也照耀着乞儿国的草原。
十年了,她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一首被骤然截断的诗,上半阕在草原挥洒淋漓,下半阕在长安工笔细描,中间却缺了最关键、最血肉饱满的几句。
今夜,这幅画,这封信,就像有人悄悄补上了那缺失的诗行。不是华丽的辞藻,只是朴素的字句,却让她那一直悬空、无处安放的“母亲”身份,终于有了一个确切的、温暖的落点。也让那段归于沉寂的感情,在责任的淬炼和时光的沉淀后,显露出其超越个人悲欢的质地。
她依然是大唐的国后夫人,肩负着维系两国邦交、母仪天下的责任。
但从此,她的心底,多了一份只属于她自己的、沉甸甸的秘密,一份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痛苦与慰藉的牵挂。
她知道,自己与乞儿国、与那个人的故事,从未真正结束。它以另一种更隐秘、更深刻的方式,在继续书写。
而她,也将在长安的锦绣丛中,继续履行她的使命,只是心中那片空落落的角落,已被一幅稚嫩的画和几句朴素的言语悄然填满。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
毛草灵将信仔细折好,连同那幅画,一起锁进了她最私密的妆奁底层。
然后,她转身,面向镜中那个威仪雍容的女子,缓缓地,露出了十年来第一个真正抵达眼底的、释然而又带着一丝新力量的微笑。
前路尚长,而心,已安。
(番外第04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