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砂城。
大秦使团临时下榻的驿馆“四方馆”。
此地原本是安息接待重要外宾之所,装饰华美,却总透着一股与秦地风格迥异的浮夸与疏离感。
公孙墨玄独坐于静室之中,窗外是异国风情的庭院。
但他眼中并无欣赏之意,只有一片沉静的思虑。
指尖,那枚与秦营方向紧急联络用的传讯符微微发热,其中的信息已了然于心。
殿下果然洞若观火…
主战派不除,后患无穷。
借安息皇帝之手……
此计甚妙!
公孙墨玄心中暗赞。
他本就对阿尔达班五世那日的表现看得透彻,那是一个被恐惧彻底支配,毫无主见与脊梁的傀儡。
利用这样的人,有时比对付一个英明果决的君主,更容易达成某些目的,尤其是在“自毁长城”这方面。
他将属官中最为机敏,且只学了半个月安息语,就已能初步进行翻译的两人召入房中。
一人,正是陈平!
他一直都心思缜密,长于分析。
另一人则是周昌,口才便给,善于交际。
“殿下已有新的旨意。”
公孙墨玄示意二人坐下,声音平缓。
“安息朝中主战派,如那卡尔顿之流,乃是未来和平之大患。”
“然则,我大秦天兵新胜,不宜直接介入其内政,落人口实。”
“故,殿下之意,是要让那阿尔达班五世,自己动手,清理门户!”
陈平与周昌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了然与一丝兴奋!
这正是谋士最擅长的地方!
“请先生示下,我等该如何行事?”
陈平恭敬问道。
公孙墨玄沉吟片刻,缓缓道出心中盘算,条理清晰,如同在棋盘上落子。
“其一,我们先留下来。”
“我会以‘体恤安息战后百废待兴,筹备称臣国书,贡品清单,赔偿细则需时日详议’为由,向安息宫廷提出,使团需在金砂城多停留一段时日。”
“同时,要求安息方面派出熟悉情况的重臣,与我等对接商讨细节。”
“此事,周昌你负责与安礼官接洽,言辞要恳切,姿态要宽容,但务必确保我们留下。”
“属下明白,定让他们觉得我们是通情达理,而非刻意滞留。”
周昌点头。
“其二,亲近,然后诱导。”
“阿尔达班五世胆小懦弱,且贪图享乐。”
“陈平,你设法通过安息宫廷内侍或某些不得志,急于攀附我大秦的贵族,向皇帝传递一些消息。”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比如,可以不经意地透露,大秦六殿下对安息皇帝的深明大义,顺应天命的行为,颇为赞赏,认为他是维护两国和平的关键。”
“但同时,六殿下也听闻,安息国内有些不识时务的顽固之徒,仍在鼓吹复仇,质疑皇帝的决策,这令六殿下十分不悦,甚至担心这些人的行为,会破坏安息皇帝在我大秦心中的诚信形象,进而影响大秦对安息皇帝的支持与庇护。”
陈平心领神会。
“先生的意思是,将主战派的反对行为,与安息皇帝个人的安危和利益直接挂钩?”
“让他觉得,那些主战派是在把他往火坑里推,在破坏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平安!”
“正是。”
公孙墨玄颔首,欣赏陈平的机敏,一点就透。
“要让他明白,只有彻底肃清这些噪音,他才能安安稳稳地做他的藩王,享受荣华富贵。”
“否则,大秦的耐心是有限的,六殿下的不悦…后果可能很严重。”
“记住,话不必说透,点到为止,让恐惧自己去发酵。”
“其三,分化并构陷。”
“殿下已派了昭鞅副统领,率暗河精锐彻夜赶来。”
“待他们到位后,我们需要一些更具体,更致命的东西,来推动那位皇帝下决心。”
“周昌,你利用与安息官员接触的机会,特别是那些对卡尔顿等人不满或与之有隙的官员,多听,多记。”
“收集那些主战派平日嚣张跋扈,对皇帝不敬的言行,甚至…可以暗示他们,若能提供一些有力的证据,表明这些主战派不仅反秦,更可能…有不臣之心,比如私下联络其他对皇位有觊觎的势力,或者囤积兵甲,收买人心等等……”
“当然,证据可以是半真半假,关键是要能戳中那位皇帝最敏感,最恐惧的神经——”
“他的皇位!”
周昌眼中露出明悟。
“栽赃嫁祸,挑动其猜忌之心?”
“不完全是嫁祸。”
公孙墨玄摇头。
“卡尔顿等人主战是真,对皇帝决策不满也是真,甚至可能真有私下串联,积蓄力量以备不测之举。”
“我们只是将这些事实…稍加放大,并引导皇帝从一个最坏的角度去解读。”
“比如,他们反对称臣,是不是想借机彰显武力,获取军心民心,图谋不轨?”
“他们私下聚会,是不是在密议废立?”
“他们掌握兵权,是不是对皇宫构成了威胁?”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
“待时机成熟,昭鞅的人可以协助一下,比如让某位主战派大臣的密使恰好被皇帝的人发现,或者让一些比如关于某将军意图兵变的流言,以无法追查的方式,传入皇帝的耳朵…”
“总之,要营造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主战派即将对皇帝不利的局势!”
陈平与周昌听得暗暗心惊,又佩服不已。
这完全是针对阿尔达班五世性格弱点量身定制的攻心毒计!
一步步将其逼到死角,让他觉得除了挥刀向自己曾经的臣子外,别无生路!
“最后便是……递刀。”
“当皇帝的恐惧和猜忌积累到一定程度,当他开始频繁询问我们关于‘如何保障自身安全’或‘大秦对清除叛逆有何态度’时,便是时机将至。”
“届时,我们可以通过可靠渠道向皇帝暗示,大秦乐见一个稳定顺从的安息,对于任何试图破坏和平,威胁安息政权的势力,大秦都不会坐视。”
“甚至,可以无意中透露,大秦在金砂城或许可以为他提供一些小小的帮助,比如一些关于叛逆分子具体行踪的情报,或者在必要的时候,帮助他控制一下局面。”
他看向两位属官。
“你二人需密切配合,陈平主内,负责情报分析与策略微调。”
“周昌主外,负责与安息各方势力周旋,传递信息。”
“一切行动,务必隐秘,切勿操之过急。”
“我们要做的,是慢慢煨火,让那口猜忌的锅,自己沸腾起来。”
“待到昭鞅副统领抵达,便是这锅沸汤,该出锅的时候了。”
“谨遵先生之命!”
陈平与周昌肃然应诺,眼中闪烁着参与一场无形博弈的兴奋与谨慎。
……
之后数日。
金砂城在战败的阴影与大秦使团宽容滞留的双重作用下,气氛变得愈发粘稠而诡异。
陈平与周昌如同最精密的织网者。
按照公孙墨玄的部署,悄无声息地将一道道掺杂着恐惧与猜忌的丝线,缠绕向年轻的安息皇帝阿尔达班五世,以及他周围那些依旧挺直脊梁的主战派大臣。
陈平通过重金收买的内侍和几个急于摆脱战败责任,向新靠山示好的宫廷文官,将一些经过巧妙修饰的流言与担忧,如涓涓细流般,持续不断地送入阿尔达班五世的耳中。
“陛下,听说卡尔顿将军昨日在府中宴请旧部,席间多有对陛下…哦不,是对当前国策的怨言,说什么‘丧权辱国’‘愧对先帝’的话…”
内侍小心翼翼地禀报,一边观察着皇帝的脸色。
“陛下,大秦的周昌大人私下感慨,说公孙先生很欣赏陛下的明智,但有些担心…朝中似乎还有人不死心,若因此触怒了大秦那位六殿下,恐怕…前功尽弃啊!”
而某位文官在汇报无关紧要的政务时,更是顺便提了一句。
“坊间有传言,说某些手握残兵的大臣,私下联络,意图不明…甚至有传言说,他们觉得陛下太年轻,不足以领导安息度过难关!”
这个渠道的消息,更加露骨,直指皇位!!
起初,阿尔达班五世只是烦躁不安,呵斥内侍不要听信谣言。
但随着类似的讯息越来越多,角度越来越刁钻。
尤其是当这些讯息,都隐隐将主战派的不服与大秦可能的不悦,进而与他本人皇位安危联系起来时。
他心中,那根恐惧的弦被越绷越紧!
他开始在夜宴上心不在焉,看着美酒佳肴却味同嚼蜡。
他开始在独处时疑神疑鬼,觉得宫墙外的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那些眼睛属于卡尔顿,属于那些在朝堂上对他怒目而视的将军们。
他甚至开始做噩梦。
梦见自己在一片血泊中,被一群狰狞的甲士拖下帝座。
而领头的人,赫然就是卡尔顿!!
周昌在外,则表现得像个谦和而略带忧色的使者。
他与安息礼官商讨繁琐的贡品清单细节时,总会不经意地叹息。
“贵国陛下能顺应天命,实乃安息之福。”
“只是…唉,有些事,我们做臣子的也不好多说,只盼贵国上下能齐心,莫要让陛下的一片苦心,付诸东流啊。”
这种欲言又止的态度。
更让接触他的安息官员感到不安。
消息传回宫内,又加重了阿尔达班五世的猜疑。
又过了数日。
当那份经过精心罗列,几乎掏空安息未来数年国库收入的初步贡品清单草案,被呈到阿尔达班五世面前时,他心中的恐慌达到了一个临界点。
恰在此时。
驿馆方向。
一支来自东方的商队抵达,与秦使团汇合。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那是昭鞅率领的暗河精锐——
血鸦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