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的雪山,黎明前最黑的时候。
沈砚坐在白鹿岩的阴影里,盯着自己掌心。那枚泪形水晶的印记正在发烫,温度一阵高过一阵,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头烧。他知道那是什么:苏清晏最后留给他的、最纯粹的笑。
想到这个名字,他心里就空了一块。
不是疼,是空。像有人用勺子把心脏最软的那块挖走了,剩下个洞,风一吹就呼呼响。
“还看?”旁边传来声音。
霍斩蛟抱着刀靠在山壁上,黑甲上全是冰碴子。这三天他们就没消停过,谢无咎那王八蛋派来的追兵一波接一波,有狼族战士,有无面楼的杀手,甚至还有几具会动的骨头架子:李烬那疯子居然把“活人俑”都送到草原来了!
“不看能干嘛?”沈砚没抬头,“数星星?”
“数星星也比在这儿发呆强。”霍斩蛟啐了一口,“老顾那混蛋又睡了,银灯在洞口望风,苏姑娘……”他顿了顿,改口,“那位苏天师在摆弄她的星盘。就你,跟丢了魂似的。”
沈砚终于抬起头。
三天没怎么睡,他眼睛里全是血丝,下巴上青茬冒了一片。但眼神还亮着,像雪地里的两点炭火。
“霍哥。”他忽然说,“如果这次我回不去了——”
“闭嘴。”霍斩蛟直接打断,“这种晦气话老子不爱听。你才十七,还没娶媳妇呢,回不去什么回不去?”
沈砚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我爹娘死的时候,我也这么想。他们还没看见我出息呢,怎么能死?结果呢?”
霍斩蛟不说话了。
他知道沈砚家里的事。寒门书吏的儿子,爹娘被财主逼死,要不是后来觉醒那什么“人皇血脉”,现在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不一样。”过了很久,霍斩蛟才闷声说,“你现在有我们。”
沈砚看着他。
这个黑甲将军脸上有道新疤,从眉骨划到颧骨,再偏一寸眼睛就没了。是昨天替赫兰银灯挡刀留下的。当时赫兰疯了似的要冲出去救几个被控制的族人,霍斩蛟一把将她拽回来,自己硬扛了三刀。
“看什么看?”霍斩蛟被他看得发毛,“老子脸上长花了?”
“霍哥。”沈砚又说,“谢谢。”
“谢个屁。”霍斩蛟扭过头,“要谢等事儿完了,请我去江南最好的酒楼,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归。”
话音还没落,洞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赫兰银灯钻进来,银饰在黑暗里闪着微光。她脸上都是汗,耳朵警惕地竖着——这三天她一直保持着半狼化的状态,听觉嗅觉比平时强了十倍,但也耗神。
“外面安静得不对劲。”她压低声音,“巡逻队撤走了,连鸟叫都没有。”
沈砚和霍斩蛟同时站起来。
“陷阱?”霍斩蛟握紧刀柄。
“不像。”赫兰银灯摇头,“倒像是……在等什么。”
三人对视一眼,心里同时冒出两个字——
月圆。
今天就是第三天。今夜,月圆。
“苏姑娘呢?”沈砚问。
“在这儿。”
声音从岩洞深处传来。苏清晏走出来,手里托着那方星盘。星盘上的银沙自己流动着,组成一幅复杂的星图,中央一点金光忽明忽暗。
“时辰快到了。”她看向沈砚,眼神平静,“圣湖的屏障正在变弱。最多两个时辰,月华最盛时,我们就可以下湖。”
沈砚看着她。
这三天苏清晏几乎没怎么说话。她一直在推算、布阵、准备符箓,动作熟练得像是做过千百遍。但偶尔,沈砚会看见她对着星盘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盘沿——那里有一道很浅的刻痕,是个歪歪扭扭的“砚”字。
她不记得为什么刻这个字了。
但她知道,很重要。
“你确定要这么做?”苏清晏忽然问,“用泪形水晶做中转,把情感力量导入湖底……如果谢无咎在湖里动了手脚,第一个反噬的就是你。”
“不然呢?”沈砚反问,“你有更好的办法?”
苏清晏沉默。
她没有。这三天她推演了上百种方案,没有一种能百分百安全唤醒温晚舟。谢无咎太了解他们了,每一步都算死了,就像下棋,你走哪儿他都有后手。
“那就别废话了。”霍斩蛟一摆手,“干就完了。大不了老子把这条命赔上——”
“你赔不起。”
角落里传来懒洋洋的声音。
顾雪蓑醒了。这老妖怪睡了整整一天,这会儿揉着眼睛坐起来,灰袍上沾满了草屑。他打了个哈欠,伸出三根手指。
“今天第一句真话。”他说,“谢无咎在湖底布的不是杀阵,是‘情劫阵’。”
众人一愣。
“什么玩意儿?”霍斩蛟没听懂。
“情劫阵,专门针对执念深重之人。”苏清晏脸色变了,“阵法会抽取入阵者最深的执念,将其化为幻境。如果陷在里面出不来……神魂会被永远困住。”
她看向沈砚:“你最深的执念是什么?”
沈砚张了张嘴,没说出来。
他不敢说。
他怕一说出来,所有人都知道,他最深的执念是……让苏清晏记起他。
哪怕只记起一点点,记起他是谁,记起他们曾经一起看过星星、一起逃过命、一起笑过哭过。记起他胸口这道印记,是她用最后的记忆换来的。
“第二句真话。”顾雪蓑又竖起一根手指,“温晚舟的‘无忆’状态,不是谢无咎造成的。是她自己选的。”
“什么?!”霍斩蛟冲过去揪住他衣领,“你把话说清楚!”
顾雪蓑任由他揪着,眼神平静:“当年江南瘟疫,温晚舟散尽家财救灾,最后本源耗尽。她本可以死,但白鹿祭主——也就是银灯的母亲——用历代祭主的神魂之力护住了她最后一缕真灵,代价是,她会忘记一切。”
他看向赫兰银灯:“你母亲没告诉你,是因为这是温晚舟自己的请求。她说,如果有一天她必须被唤醒,那一定是天下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而一个没有记忆、没有牵绊的人,才最不容易被感情左右,才最适合做武器。”
岩洞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星盘上的银沙,还在无声流淌。
“所以……”赫兰银灯声音发颤,“我母亲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早就知道温姑娘会成为……钥匙?”
“钥匙,也是锁。”顾雪蓑闭上眼睛,“第三句真话——今夜如果失败,不止北境,整个九州的气运都会被厄运污染。届时山河鼎会彻底倒向谢无咎,他会成为真正的天地规则。”
三句话说完,老妖怪又瘫回去,像是耗尽了力气。
但没人再嫌他装死。
因为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件事——
今夜,不是输赢的问题。
是生死,是存亡,是这天下还能不能有明天。
月出的时候,他们来到了白鹿圣湖边。
湖很大,像一面镜子嵌在雪山环抱的谷地里,水面平静得诡异,连一丝波纹都没有。但湖中央,隐约能看见一团黑色的阴影在缓缓旋转——那是厄运之种,谢无咎留下的倒计时炸弹。
湖岸四周,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被控制的狼族战士,无面楼的黑袍人,甚至还有几十个浑身冒着黑气的“活人俑”。他们像木桩一样立着,眼睛全部望向湖面,等待着什么。
而在湖岸最高处的一块突出岩石上,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裴狐。白衣、白狐面具,手里把玩着一枚铜钱——温晚舟当年送他的那枚。
另一个……
沈砚的呼吸停了一拍。
是谢无咎,或者说,是他的一个分身。但和之前见过的都不一样,这个分身的身体半透明,能看见里面流淌的黑色雾气以及雾气深处那尊山河鼎的虚影。
他已经和山河鼎融合到这个程度了。
“来得正好。”谢无咎分身转过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月亮刚升起来,戏台刚搭好,主角就登场了,真是守时。”
霍斩蛟直接拔刀:“少他妈废话!要打就打!”
“打?”谢无咎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霍将军,你还没明白吗?今夜的重点不是打打杀杀。”
他抬手,指向湖面。
湖中央,那团黑色阴影突然开始膨胀!像心脏一样跳动,每跳一次,就扩大一圈!而随着它的膨胀,湖面开始出现裂纹——不是冰裂,是空间本身的裂纹!裂纹里,能看见无数扭曲的人影在挣扎、哀号!
“情劫阵已经启动了。”谢无咎轻声说,“温晚舟沉睡百年,积蓄的财气庞大到足以撼动一国之运,这些财气现在都锁在她的‘无忆’状态里。想要唤醒她,就必须有人进入阵法,用足够强烈的情感共鸣,敲开她心门上的锁。”
他看向沈砚,笑容加深:“而你们之中,唯一有可能做到这一点的,就是你,沈砚。”
沈砚握紧拳头:“为什么是我?”
“因为啊……”谢无咎拖长声音,“你胸口那滴眼泪,是苏清晏用最后记忆凝成的‘至情之物’。而温晚舟当年散尽家财,为的也是‘情’——对苍生的悲悯之情。同源的力量,才能共鸣。”
他顿了顿,又说:“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去。那么一个时辰后,厄运之种就会引爆。北境气运被污染,苍狼王庭数十万族人会变成行尸走肉。接着厄运会像瘟疫一样蔓延到中原、江南、西域……最多三年,这天下就会变成人间炼狱。”
他摊手:“选吧。是跳进湖里赌一把,还是眼睁睁看着天下完蛋?”
没有选择。
从来都没有。
沈砚深吸一口气,开始脱外套。
“你干什么?”苏清晏抓住他手腕。
“下湖。”沈砚没看她,“霍哥,银灯,你们掩护我。老顾——”他看向装睡的顾雪蓑,“我知道你还有底牌。必要的时候,别藏着。”
顾雪蓑眼皮动了动,没说话。
“苏姑娘,”沈砚终于看向苏清晏,声音很轻,“星图就拜托你了,把光聚到我身上。”
苏清晏的手还在抖。她不知道为什么抖,就是控制不住。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心脏里撞,撞得她生疼。
“如果……”她嗓子发干,“如果你出不来……”
“那我就不是沈砚了。”沈砚笑了,笑得眼睛弯起来,像苏清晏星盘里最亮的那颗星,“我可是要执掌山河鼎的人,哪能这么容易死?”
他松开她的手,转身走向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