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前夕的武陵山,雪又下了一场。这次的雪是温柔的,大片大片的雪花从铅灰色的天空缓缓飘落,覆盖了厂房、道路、还有厂区后山那片坟场——那里埋着“701”建厂十八年来去世的三十七位职工,有建厂时工伤牺牲的,有积劳成疾早逝的,最近的一块墓碑是去年立的,老铸造工刘师傅,肺癌,五十六岁。
雪花落在墓碑上,也落在三号车间门口那块新挂的牌子上:“精密刀具试制车间”。牌子是谢继远让木工班连夜做的,松木材质,刷了清漆,在雪中泛着温润的光泽。挂在这里,是为了迎接今天的客人——德国克劳斯公司的验收代表汉斯·穆勒,还有随行的两位德国工程师。
车间里已经打扫过了,但不是那种一尘不染的打扫。地面用锯末吸过油污,工具摆放整齐,机床擦得锃亮,但墙角依然堆着待处理的铁屑,空气里依然有煤油和金属切削液混合的味道。这是谢继远坚持的:“我们要展示的是正常生产状态下的车间,不是展览馆。”
上午九点,两辆黑色轿车驶进厂区。穆勒第一个下车,今天他穿着深灰色的西装,外面套了一件厚厚的羽绒服,金发在雪中格外显眼。跟他一起来的两位工程师,一位年长些,花白头发,戴着金丝眼镜;另一位年轻,提着黑色的铝合金工具箱。
谢继远在车间门口迎接。握手时,他注意到穆勒的目光先落在了那块新牌子上,停留了两秒,然后才转向他。
“谢厂长,祝贺。”穆勒用生硬的中文说,“第一把刀,我们很期待。”
“请进。”谢继远侧身。
一行人走进车间。暖气开得很足,和外面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王有才站在CK6140数控车床旁——虽然拉刀是磨床加工的,但今天展示的是“701”全流程的精密加工能力,所以那台关键的数控车床也要运行。老李在操作,正在车一根演示用的精密主轴。
穆勒没有马上去看拉刀,而是先走向那台斯图特磨床。他俯身,仔细看机床导轨上的磨损痕迹——那不是缺陷,是长期使用留下的自然痕迹,像老人手上的皱纹。
“这台机器,”年长的德国工程师开口,英语带着浓重的巴伐利亚口音,“是1976年生产的。在德国,这样的设备应该已经退役了。”
“在我们这里,还是主力。”谢继远如实回答,“我们做了一些改造。主轴加了外置水冷系统,温度波动控制在0.5度以内;导轨重新刮研过,平面度恢复到出厂标准的百分之九十。”
年轻工程师打开工具箱,拿出一个巴掌大的仪器——激光干涉仪,德国产的最新款。他安装在磨床工作台上,开始检测导轨的直线度。数据在手持终端上实时显示:0.003毫米/米。
“不错。”年轻工程师有些意外,“确实达到了这类机床的极限水平。”
这时,小陈推着一个移动工作台过来。台子上铺着墨绿色的绒布,五把拉刀并排摆放——四把是试制阶段的国产料样品,一把是最终交付的德国料成品。每把刀下面都垫着白色绸布,在日光灯下,刀身泛着均匀的青灰色冷光。
穆勒戴上白手套,拿起第一把刀——那是用国产Cr12MoV材料试制的第一把样品。他对着光转动刀身,观察刃口的直线度,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二十倍放大镜,贴近观察表面。
“这里,”他用手指着一个位置,“有大约0.0003毫米的划痕。是砂轮崩缺造成的?”
“是的。”谢继远没有隐瞒,“试制的第一片砂轮质量有问题。我们记录下了整个过程,包括问题出现的时刻、当时的切削参数、后续的调整方法。这些数据,比刀本身更有价值。”
穆勒点点头,放下第一把,拿起第二把。这是换了砂轮后的样品,表面质量明显改善。他看了很久,然后递给年长工程师:“赫尔曼,你看这个表面纹理。”
赫尔曼接过,也用放大镜仔细观察。“均匀的交叉网纹,间距大约0.02毫米。这是手工修整砂轮后,采用特定进给路径磨削形成的。在德国,我们叫这种纹理‘工匠签名’——每个老师傅修整砂轮的手法不同,形成的纹理也不同。”
他说的是德语,翻译转述后,车间里的工人们都愣住了。他们从未想过,那些为了达到精度而不得不做的手工调整,在德国人眼里竟然有了名字,有了价值。
王有才站在人群后,听到这话,下意识地搓了搓手——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油污的手。
穆勒最终拿起了第五把刀——正式交付的那把。他没有马上看,而是先问:“加工记录在哪里?”
小陈递上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里面不是简单的检测报告,是完整的生产过程记录:从材料入库的第一次检测,到粗磨的每一刀参数,到精磨时每0.001毫米进给的温度、切削力、振动数据,再到最后手工修研的细节。每页都有操作者签名,有检测员确认,还有当时车间的温湿度记录。
穆勒翻得很慢。看到精磨最后一面的数据时,他停住了。那一页上,切削力曲线有一个明显的尖峰,旁边有手写备注:“外部汽笛引发共振,操作工手动降速20%,恢复稳定。”
“这个,”他指着那个尖峰,“当时你们没有停机?”
“停了就前功尽弃。”谢继远说,“温度已经稳定,砂轮寿命将尽,停机重新启动,至少要浪费两小时,而且无法保证恢复到之前的稳定状态。操作工选择实时调整,用经验补救了系统的缺陷。”
穆勒看向赵建国——那天晚上的操作工。年轻人有些紧张,但还是挺直了腰板。
“你当时怎么判断要降速20%?”穆勒用英语问,翻译转述。
赵建国想了想,回答:“凭感觉。砂轮声音突然变尖,手扶在工作台上能感觉到细微的震颤。20%……是大概的数值,我就是把进给手柄往回拉了大概这么多。”他做了个手势。
翻译有些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准确翻译“凭感觉”。但穆勒听懂了,他点点头,对赫尔曼说:“这就是我们常说的‘指尖智慧’。在自动化系统失效的边界,人的经验和直觉是最后一道防线。”
验收继续进行。年轻工程师用带来的全套德国检测设备,对第五把刀进行现场复检。三坐标测量机、圆度仪、表面粗糙度仪、硬度计……每项检测,都要和“701”自己的检测数据对比。
结果让两位德国工程师都有些惊讶——不是数据对不上,是几乎完全一致。在关键的公差项目上,德国设备的检测结果和“701”用国产设备检测的结果,偏差不超过0.0001毫米。
“你们的检测能力,”赫尔曼推了推眼镜,“超出了我们的预期。”
“检测设备是国产的,但方法是我们自己改进的。”技术科长老周解释,“比如测量表面粗糙度,国家标准要求取五个点的平均值。但我们发现,对于这种高精度刀具,取九个点并按权重计算,更能反映真实情况。还有温度补偿……”
他拿出一本手写的《高精度检测操作规程》,里面详细记录了各种土办法:用煤油浸泡工件稳定温度,用丝绸擦拭测头避免静电干扰,甚至包括检测员操作前要静坐十分钟稳定呼吸——因为这些都会影响微米级的测量。
穆勒翻着这本用圆珠笔手写、有些页面还有油渍的手册,久久没有说话。最后他抬起头:“谢厂长,你们这些方法,可以申请专利。”
“专利?”谢继远笑了,“这些都是老师傅们几十年摸索出来的土办法,上不了台面。”
“在德国,最值钱的就是这些‘上不了台面’的经验。”穆勒认真地说,“它们往往比那些写在教科书上的标准方法更有效,因为它们是从真实问题中生长出来的。”
现场检测全部完成。第五把拉刀,所有指标达标,其中三项关键精度还优于合同要求。
会议室里,穆勒拿出正式的验收文件。“谢厂长,第一把刀,克劳斯公司正式接收。按照合同,我们会支付第一笔款项——四千八百马克,按今天汇率,大约折合一万两千元人民币。”
一万二。听到这个数字,陈德海的手抖了一下。这笔钱,能还上一部分贷款利息,能买几片新的立方氮化硼砂轮,能给参与这个项目的工人发一笔奖金。
但穆勒接下来的话更重要:“基于第一把刀的成功,公司决定,把原定五把的试订单,扩大到二十把。交货期延长到六个月,价格不变。”
二十把,九万六千马克,约合二十四万人民币。这几乎是“701”厂现在一年的产值。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然后,是压抑着的、低低的吸气声。
“但是,”穆勒话锋一转,“有新的要求。”
所有人再次屏住呼吸。
“第一,从第二把开始,每把刀都要附赠完整的数据包——就像你们第一把做的这样,但要更详细。我们需要知道每一个异常情况的处理过程,每一个手工调整的决策依据。”
“第二,我们希望派两位德国实习生来学习三个月。他们不是来指导,是来学习——学习你们如何用有限的设备,实现高精度加工;学习师傅们的经验如何与数字化系统结合。”
“第三,”穆勒顿了顿,“我们想购买你们的《高精度检测操作规程》的非独占使用权。价格可以谈。”
三个要求,一个比一个出乎意料。特别是第三个——德国公司要买中国三线厂的“土办法”。
谢继远没有马上回答。他看向窗外,雪还在下,车间屋顶已经白了。他又看向会议室里的人们:王有才坐在角落,手里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把他用了二十年的刮刀;老李搓着手,手背上全是冻裂的口子;小陈眼睛亮晶晶的,那是年轻人看到未来的兴奋。
“第一个要求,我们可以做到。”谢继远缓缓开口,“第二个要求,我们也欢迎。但第三个……”他看向穆勒,“那些操作规程,是我们的老师傅们一辈子的心血。它们不属于我个人,不属于厂里,它们属于这些老师傅们。如果要转让使用权,收益应该归他们个人。”
翻译转述后,穆勒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当然。这是他们的知识产权。我们可以签订正式协议,支付使用费。费用可以直接支付给贡献者个人。”
这话说出来,会议室里炸开了锅。老师傅们面面相觑,他们这辈子,只知道工资、奖金、退休金,从来没听说过“知识产权”“使用费”这些词。自己的那些土办法,还能卖钱?
“另外,”谢继远继续说,“我们希望这些方法不只卖给克劳斯公司。我们正在整理、数字化这些经验,准备建立一个开放的技术共享平台。其他中国工厂,也可以学习、使用。”
这下轮到穆勒惊讶了。“开放共享?那你们的经济利益……”
“中国有句老话: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谢继远说,“我们厂能活下来,是因为在最困难的时候,得到了北京航空航天所的技术支持,得到了省内外兄弟厂的经验交流。现在我们有了一点进步,也应该回馈给这个系统。这不只是钱的问题,这是……责任。”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经过深思熟虑。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雪花扑在玻璃上的细微声响。
穆勒沉默了很久,然后站起身,走到窗前。他看着外面银装素裹的厂区,看着那些苏式厂房的轮廓在雪中若隐若现,看着远处武陵山苍茫的雪线。
“谢厂长,”他没有回头,“您知道吗?在德国,很多百年企业就是这样开始的——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一群有手艺的工匠,用最简陋的设备,做出最好的产品。然后,他们坚守品质,代代相传,最后成为世界闻名的品牌。”
他转过身:“你们现在,就在这条路的起点。很艰难,但方向正确。”
他走回桌前,伸出手:“二十把刀的订单,正式确认。德国实习生下个月来。操作规程的使用权,我们按国际惯例支付费用。另外——”他看向赫尔曼,赫尔曼点头,“克劳斯公司愿意提供一台全新的数控磨床,作为技术合作的一部分。不是赠送,是长期租赁,租金可以从货款中抵扣。”
一台全新的德国数控磨床。这个诱惑太大了。有了它,“701”的加工能力能上一个台阶,能接更复杂的订单,能……
但谢继远没有马上答应。“我们需要讨论。新设备意味着新的技术体系,新的维护要求,新的人员培训。我们要评估,是不是准备好了。”
这种审慎,反而赢得了德国人的尊重。穆勒点头:“当然。我们给你们一个月时间考虑。”
签约仪式很简单,就在会议室,用中德双语打印的合同,双方签字,盖章。没有香槟,没有庆祝宴,只有食堂准备的简单工作餐——四菜一汤,用铝制餐盘盛着。
吃饭时,年轻德国工程师悄悄问小陈:“你们那个数据采集系统,用的是自己开发的软件吗?”
“部分是。”小陈回答,“核心算法是北京提供的,我们做了本地化适配。”
“可以……给我看看代码吗?当然,如果不涉及保密的话。”
小陈看向谢继远。谢继远点头。
于是,在车间的计算机前,一个德国工程师和一个中国技术员,头碰头地讨论起了代码优化、算法效率、数据压缩……语言不通,就用纸笔画图,用简单的英语单词,用全世界程序员都懂的数学符号。
王有才和老李坐在不远处吃饭,看着那两个年轻人。老李小声说:“老王,你看,他们说的那些,咱们一句都听不懂。”
王有才扒了口饭,慢慢嚼着:“听不懂好。咱们要是都听懂了,说明时代没进步。”
午饭后,德国人要赶去省城搭晚上的飞机。送行时,穆勒再次握住谢继远的手:“谢厂长,明年春天,我还会来。到时候,希望能看到你们的经验数字化系统正式运行。”
车开走了,在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谢继远没有马上回办公室。他一个人走到厂区后面的小山坡上,站在雪地里,看着远去的车影消失在山路的拐弯处。
雪落在他肩上,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他浑然不觉。
他想起了很多事:想起1965年刚建厂时,这里只有荒山和茅草屋;想起1970年第一次完成军品任务时,全厂敲锣打鼓庆祝;想起1980年军品订单开始减少时的焦虑;想起今年春天,决定军转民时的挣扎;想起这半年,从武汉推销到德国验收,一步步,像在悬崖上走钢丝。
现在,钢丝走完了第一段。前面还有更长的路,更高的山。
但他心里踏实。因为身后,有王有才那样的老师傅,有赵建国那样的中生代,有小陈那样的年轻人。有三代人,用不同的知识,守着同一个地方,做着同一件事——让这座深山里的工厂,活下去,活得更好。
还有远在北京的望城,用另一种方式,在支持着这里。
电话响了。是望城。
“爸,验收怎么样?”
“成了。二十把订单,德国人要租给我们新设备,还要买我们的操作规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爸,你们创造了一个奇迹。用七十年代的设备,做出了八十年代国际水平的精度。”
“不是奇迹。”谢继远看着远山,“是太多人,把一辈子最好的东西,都放在这里了。”
挂掉电话,他走下山坡。雪还在下,但天空的铅灰色淡了一些,云层缝隙里,透出些许微光。
车间里,工人们已经开始准备第二把刀的生产。王有才在磨床前,戴着老花镜,用自制工具调整砂轮。老李在车床前,教新来的学徒磨刀。小陈在计算机前,整理今天验收产生的所有数据。
一切如常。但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谢继远走进车间,没有打扰任何人,只是站在门口,看着这幅画面。
他想,父亲谢文渊如果能看到今天,会说什么?会说“建设新中国”的梦想,在他们这一代人手里,又往前迈了一小步吗?
或许不会说这么宏大的话。或许只会说:好好干,别辜负了这片山,这些人,这个时代。
雪花从敞开的车间门外飘进来几片,落在温热的地面上,瞬间化成了水。
春天还远。但雪在化,山在醒,路在延伸。
而他们,还要继续往前走。带着第一把刀的成功,带着德国人的订单,带着那些即将被数字化、被传承、被更多人使用的,老师傅们一辈子的手艺。
往前走,一步一个脚印,在雪地上,在深山里,在这个国家工业化最艰难也最坚实的根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