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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0章 死人说话,靠的是手

    北境乱葬岗,寒风如刀。

    荒草枯黄,乱石嶙峋,白骨散落处,鸦群盘旋不去。

    这里曾是流放病患、弃置死囚的绝地,如今却成了埋葬真相的最后一寸黑土。

    云知夏踏足于此,麻布裹手,素袍染尘。

    她赤足走过的焦灰早已冷却,可肩头那根控脉针留下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那是三百一十七次试针的代价,也是整个太医院罪孽的烙印。

    三具尸骨被掘出时,已与泥土融为一体,唯有腕间锈蚀的控脉针,在月光下泛着幽暗血光。

    她蹲下身,指尖拂去颅骨上的腐泥,动作轻缓,仿佛在为逝者整理最后的尊严。

    炭条在她手中划动,于尸骨旁勾勒出一幅人体剖面图——胸腔、脊柱、脑室,每一笔都精准得令人胆寒。

    “他们不是被烧死的。”她声音平静,却如惊雷滚过荒原,“是先中毒,再焚尸灭迹。”

    众人屏息。

    她指向颅骨内壁一处极细微的黑斑,用放大镜细看之下,可见层层沉积的灰黑色结晶。

    “砒霜长期摄入所致。”她缓缓道,“毒侵髓海,损神乱志,最终引发抽搐昏厥,状似中蛊。火簪娘丈夫吐出的黑血渣,与此完全一致。”

    老讼布颤巍巍上前,展开一卷破旧布条,其上密密麻麻写满人名与日期,墨迹斑驳,似浸透了无数冤魂的泪血。

    “李氏,服药阁止咳散三日后暴毙;赵氏,咳喘初愈,当夜口吐白沫而亡;孙氏……七岁幼童,仅服半剂,便全身痉挛,被指体内有蛊。”他声音嘶哑,“家属皆被逼签下认罪书,说是祖上有毒蛊血脉,自愿焚尸谢罪。”

    人群中有低泣声响起。

    云知夏不语,只将目光落在其中一具尸骨的脊椎之上。

    她逐节检查,手指稳如尺量,直至第七节椎骨下方,忽觉指尖微滞——有一粒几乎不可察觉的凸起,嵌在骨缝之间。

    她取出一根极细银针,轻轻挑拨。

    片刻后,一枚扭曲变形、近乎熔化的控脉针被缓缓抽出。

    针尾残存半个铭文——“程”。

    死一般的静。

    她将三具尸骨的针位一一标记,以炭线连接,竟成一条螺旋逆向行进的路径,绕脊而上,最终汇聚于脑后风府穴。

    “这不是‘七旋封神针’。”她冷声道,“是它的逆法——‘封魂针’。刺之则神志封闭,意识沉沦,唯余躯壳抽搐颤抖,形同中邪。他们根本不是被控制,而是被刻意制造成‘中蛊’假象,只为嫁祸药语派那些不肯依附太医院的民间医者!”

    话音未落,针奴儿忽然跪地。

    孩子双目通红,双手颤抖着抚上第一具尸骨的脊椎针孔,指尖沿着轨迹移动,仿佛在阅读一段刻入骨骼的悲鸣。

    忽然,他猛地抬手,以掌击地——三长,两短。

    节奏清晰,不容忽视。

    云知夏瞳孔一缩。

    这是药阁失传已久的暗语传递法,专用于地下医者互通生死情报。

    她曾在古籍残卷中见过记载。

    “针出东炉……”她低声呢喃,随即眼神骤亮,“命归肃王。”

    东炉,程砚秋私设炼毒之所;肃王,当今圣上胞弟,执掌刑狱监察,权势滔天。

    而这三具尸骨所代表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她猛然转身,望向老讼布:“你记下的十七桩焚尸案里,可有家属被迫签下‘自愿焚尸’文书?谁人签押?”

    老讼布抖开布条最末一页,手指颤巍巍点下一排朱印。

    “十七人……皆由肃亲王府签押。”

    风陡然止。

    乌云裂开一线,惨淡月光照在云知夏脸上,映得她眸色如铁。

    原来如此。

    不是偶然,不是误判,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清洗。

    以“蛊患”为名,行铲除异己之实。

    药语派医者,因坚持本草实证、反对太医院垄断药方,早已成为权力眼中钉。

    而程砚秋,不过是一把被人握在手中的刀。

    她缓缓站起身,沾血的麻手套垂落在侧,目光扫过三具无名枯骨,一字一顿:

    “你们不该死得无声无息。”

    她弯腰,拾起那根半融的控脉针,攥紧掌心,任锈刺扎进皮肉,鲜血顺指缝滴落,在焦土上开出一朵朵猩红之花。

    “我会让全京城听见你们的声音。”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悄然掠至她身后。

    墨二十七立于残月之下,玄衣猎猎,脸上惯有的冷漠竟出现一丝裂痕。

    他望着她沾血的手、肩头未愈的创口、还有眼中那团永不熄灭的烈火,终于压低声音,几不可闻地说:

    “你不能再查了。”

    风穿林而过,带起一片灰烬。

    他没有再说更多。

    但那句话,像一把钝刀,缓缓插入寂静的夜。

    北风卷着焦土与骨灰,在乱葬岗上盘旋如冤魂低语。

    墨二十七的话落得极轻,却像一柄铁锤砸进死寂的夜——

    “你不能再查了。肃王已下令,明日午时,斩你于皇城外,罪名‘聚众谋逆’。”

    云知夏没有回头。

    她只是缓缓蹲下身,指尖抚过三具尸骨腕间的控脉针残痕,动作轻得如同在整理病案最后一笔记录。

    风拂起她染尘的素袍,肩头那道未愈的针伤渗出血丝,浸透麻布,却仿佛不痛。

    她终于开口,声音低而稳,像手术刀划开皮肉般干脆利落:“若我死了,这些针就是遗言。”

    话音落下,她将三根从尸骨中取出的控脉针并列置于焦黑土地之上,锈迹斑驳的金属在月光下泛着幽冷光泽。

    她俯身抓起一把炭粉,均匀覆于针身,又以舌尖轻触唾液,润湿锈面——刹那间,细密暗纹浮现,竟是用极细刻工嵌入针体的密语:“东炉三更开火,药引为奴童血。”

    那是程砚秋私炼毒针时留下的记号,是他亲手埋下的罪证。

    她站起身,目光沉静如渊,一步步走向三具枯骨。

    抬手,将锈针一一插入空洞的眼眶——针尾朝天,如碑林竖立。

    寒风吹动残骨,发出细微咯响,仿佛亡者终于睁开双眼。

    “你们怕他们变成厉鬼?”她忽然转身,面对身后沉默的百姓,嗓音不高,却穿透风沙,“可他们不想复仇,他们只想说一句话——”

    炭条在她手中疾走,于每一具尸骨胸前重重写下三个大字:

    “我们,是被杀的医。”

    字如刀凿,深陷骨面。

    风起,老讼布背上的布条猎猎展开,针奴儿跪地叩首,双手在地上敲出三长两短的暗语节奏——那是药语派最后的呐喊,是地下医者用命传下的密码。

    墨二十七站在五步之外,玄衣翻飞,掌中长刀半出鞘,指节发白。

    他本奉命来带她走,或杀她灭口,可此刻,刀悬半空,竟再难推进一分。

    他看见她沾血的手指抬起,指向皇城深处,唇角微扬,似笑非笑:“程砚秋,你师父若知你用他教的针法杀人……会不会从棺材里爬出来?”

    那一瞬,墨二十七心头剧震。

    他知道她说的是谁——当年太医院首席御医沈鹤鸣,一生清正,临终前因反对“七旋封神针”滥用而暴毙,对外宣称病亡,实则……也是被这同一套针法封魂夺魄,无声湮灭。

    而如今,他的女儿——那个曾被家族抛弃、被王府践踏的弃妃云知夏,竟以一双药师之手,挖出了埋藏二十年的尸山血海。

    她不是在验尸。

    她在唤醒死者作证。

    风止,鸦散。

    三具插针枯骨立于乱岗中央,宛如三座无字墓碑。

    云知夏轻轻拂去裙摆灰尘,赤足踏上归途。

    一步一印,皆是血痕与灰烬交织的路。

    没有人知道她下一步要去哪里。

    但所有人都明白——明天的日头升起之前,整个京城,都将听见死人说话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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