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王简?”
工部左侍郎李原名瞅半天才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这老货……是让人把魂儿给抽了吗?”
站在队伍末尾的王简,身上的官服簇新,可穿在他身上却像是空荡荡的直晃荡。
但他那精气神却骇人得很,透着一股子绝决的死气。
最吓人的是他那一头乌纱帽都压不住的头发——
全白了。
这才多久时间,之前头发还是花白,一夜之间全白,连发根都是白的。
“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
礼部尚书李原叹了口气,颇有些兔死狐悲的唏嘘:
“王御史这怕是为了咱们读书人的脸面,生生熬干了心血。这才是吾辈楷模啊!”
“何止是脸面!”
刑部尚书开济咬着后槽牙低声道:
“这叫以身饲虎!我看王大人这架势,今天怕是要死谏!他是要用这把老骨头,硬生生崩掉太孙两颗牙!是个狠人!”
“诸位!”
李原名眼圈通红:
“待会儿王大人若是触怒龙颜,咱们可不能当缩头乌龟!今日若不保下王大人,明日那诏狱里的惨叫声,就是咱们的下场!唇亡齿寒啊!”
“李大人放心!咱们人多,怕个鸟!”
“对!跟那杀才拼了!法不责众!”
“都察院绝不退缩!”
一股子悲壮的情绪在文官堆里传递。
在他们眼里,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头,此刻就是圣人教诲的活体丰碑,是抵挡陛下那把屠刀的最后一道大闸。
“啪!啪!啪!”
净鞭三响。
“上朝——!”
老太监尖锐的嗓音划破长空,那扇沉重的朱红殿门缓缓推开。
朱元璋端坐在龙椅上,那张满是沟壑的老脸板着,看不出喜怒。
而在丹陛左侧的监国位上,朱雄英正歪着身子靠在那儿。
他手里盘着一块温润的玉佩,眼神玩味地在王简那一头白发上转一圈。
行礼,入列。
“有本早奏,无本退朝。”太监的公鸭嗓刚落下。
“臣,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王简,有本要奏!”
这声音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疯劲儿。
来了!
文武百官精神一震。
李原名死死攥着手里的笏板,随时准备冲出去当那个“仗义执言”的英雄,连腹稿都打好三千字。
朱元璋眼皮子都没抬:“讲。”
王简那一头刺眼的白发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扎眼,透着一股子绝户般的死气。
走到大殿正中。
他的视线直勾勾地盯着虚空。
“臣今日不弹劾朝政,不弹劾百官,更不弹劾太孙殿下。”
王简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平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嗯?
刚准备好满肚子腹稿一只脚已经迈出去半截的李原名僵住,那只脚悬在半空,放也不是,收也不是,尴尬得想抠地缝。
不弹劾太孙?
那你这一头白发是染着玩的?
那你这视死如归的架势是摆给瞎子看的?
众目睽睽之下,王简从袖子里掏出一本沾着干涸血迹的奏折,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臣今日要弹劾的,是这天下读书人的‘祖宗’。”
“臣请陛下下旨,削去孔家‘衍圣公’封号!查抄曲阜孔府!将孔家上下,即刻捉拿归案,明正典刑,满门抄斩!”
李原名的下巴差点砸脚面上,眼珠子瞪得快要脱窗。
刑部尚书开济更是狠狠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昨晚假酒喝多出现幻听。
弹劾谁?
孔家?
衍圣公?
这老头疯得不轻啊!
那是圣人苗裔!
那是天下文脉的吉祥物!
你一个读圣贤书长大的御史,居然要抄了圣人的家?
还要满门抄斩?
这已经不是欺师灭祖,这是要在所有读书人祖坟上蹦迪啊!
“王简!!”
礼部尚书李原顾不得什么御前失仪直接跳出来,指着王简的鼻子坡口大骂:
“你……你失心疯了不成!那是至圣先师的后人!是天下的文脉!你这是数典忘祖!你这是要让天下读书人戳断你的脊梁骨!你死了也没脸见列祖列宗!”
“放肆!简直是放肆!”
翰林院的几个老学究也气得胡子乱颤:“王简,你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圣人之后岂容你这般污蔑!”
“疯狗!这是一条疯狗!请陛下将此獠乱棍打出!”户部尚书范敏也跟着怒吼。
刚才还想保王简的那帮人,现在恨不得一人一口把他生吞了。
“脊梁骨?”
在一片辱骂声中,王简缓缓转过头。
那双布满血丝的红眼睛盯着李原。
“李大人,你跟老夫谈脊梁骨?”
王简往前逼近一步,身上那股天下为我独醒的气势逼得李原下意识后退。
“那我问你,当曲阜孔府的地窖里,藏着三千四百万两白银的时候,你的脊梁骨在哪?”
轰——!
这个数字把所有人的脑瓜子炸得嗡嗡作响。
“多……多少!”
户部尚书范敏失声尖叫:
“三千四百万两?!放屁!放你娘的屁!大明一年的国库才几个子儿?他孔家难不成把地皮都刮了三尺?”
这数字太离谱了!
这特么是富可敌国啊!
王简根本不理会他的尖叫,继续字字带血的语调说道:
“当孔府霸占良田四十二万顷,让整个曲阜周边的百姓沦为农奴,卖儿卖女只为求一口泔水喝的时候,李大人,你的脊梁骨在哪?”
“当孔府的密室里,搜出八万张卖身契,其中甚至还有从良家女子身上剥下来的人皮做成的‘美人图’,供那些‘圣人之后’日夜把玩的时候……”
王简踏前一步,吼声如雷:
“你的脊梁骨,是在那人皮画上,还是在那堆满金银的肮脏地窖里!”
李原被这股同归于尽的煞气逼得踉跄后退,脚后相拌,一屁股坐在地上。
“胡说……这是胡说八道!”
李原名冲出来,浑身都在哆嗦:
“这是构陷!这是栽赃!孔家乃诗礼传家,怎会做出如此禽兽不如之事!王简,你定是被奸人蒙蔽!”
“说!你是受了谁的指使!”
说着,李原名恶狠狠地看向高台上的朱雄英,那眼神恨不得吃人。
全场文官都把目光投向了监国位,意思很明显:太孙,你玩得太脏了!
朱雄英察觉到目光,他懒洋洋地抬起头,一脸无辜:
“李大人,看孤做什么?这锅孤可不背。王大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孤那儿还有一车孔府的原始账本呢。”
“怎么,李大人想看?孤这就让人拉上来,当场给您念念?”
“我不信!我死也不信!”
李原名跪倒在地,对着朱元璋把头磕得咚咚响:
“陛下!此乃动摇国本之言啊!”
“衍圣公乃是国之祥瑞,若是因这些莫须有的罪名被废,恐天下士子寒心,恐上天降下灾谴啊!陛下三思啊!”
“灾谴?”
王简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灾谴?”
他抬起手,枯瘦的手指指着满朝文武:
“你们怕老天爷降罪?你们怕孔圣人发怒?”
王简从怀里摸出一本散发着焦糊味和怪味的旧书,高高举起,眼神狂热:
“那我就告诉你们,什么才是真正的天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