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大院东楼,副主任办公室。
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呼啸的风声拍打着玻璃,发出令人心悸的震颤。
郑富贵坐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手里的香烟已经燃到了尽头,烫到了手指,他却浑然不觉。
从半个小时前开始,他的右眼皮就一直在狂跳。
按照计划,这个时候李卫民应该已经拿着沈清秋签字画押的认罪书回来向他报喜了。
只要那张纸一到手,哪怕外面舆论闹得再凶,他也能把这桩案子办成铁案,让陆江河永世不得翻身。
可是,太安静了。
招待所那边安静得有些诡异,连那个去打探消息的通讯员也像泥牛入海,一去不回。
“叮铃铃。”
桌上的红色电话突然极其突兀地响了起来。
郑富贵浑身一激灵,甚至有些手忙脚乱地抓起听筒。
“喂?是卫民吗?拿到口供了?”
电话那头并没有传来李卫民谄媚的声音。
而是一个他在县委安插的眼线,声音压得极低,甚至带着一丝颤抖。
“出大事了!”
“陆江河带着市里的秦云山秦老冲进了招待所地下室!正好撞见赵芳动私刑!”
“现在吴书记已经带着公安局的人把李秘书和赵芳全都铐起来了!”
“秦老当场发了飙,说这是政治迫害!吴书记已经下令把人带走突击审讯了!”
“什么?!”
郑富贵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被人抡圆了给了一闷棍,眼前一阵发黑。
秦云山?!
那个连市委书记都要给三分薄面的文化泰斗?
他怎么会为了一个小小的村妇跑到这种穷乡僻壤来?
“啪!”
郑富贵手里的茶杯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蠢货!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他气的不是他们动了私刑,而是气他们动私刑还被人抓了现行!
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的饿狼。
他知道,现在秦云山这尊大佛压下来,如果是普通干部,肯定已经吓瘫了。
但郑富贵能在县里屹立这么多年不倒,靠的不仅是上面有关系,更是“滑”。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郑富贵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件事的核心是“动私刑”和“迫害红色画家”。
只要这两件事跟他没关系,他就倒不了!
他眼神一狠,抓起红色电话,拨通了市委钱副主任的私人号码。
电话接通后,郑富贵没有哭诉,而是语速极快、条理清晰地说道。
“老领导,出事了……”
郑富贵在电话里,真假参半,添油加醋的把情况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
“你是第一天当官吗?身上的泥点子,自己擦不干净,就别怪组织给你换衣服。”
郑富贵心里一颤,但他听懂了。
领导没挂电话,就是让他“擦泥点子”。
只要擦干净了,衣服还能穿。
“明白了,老领导。”
“是我御下不严,也是我被奸人蒙蔽了,我会给组织一个满意的交代。”
挂断电话,郑富贵眼里的惊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人胆寒的毒辣。
“卫民啊,别怪我心狠。”
“要怪就怪你自己手脚不干净,落人把柄。”
说完这句,郑富贵没有片刻停歇。
他迅速从抽屉翻出一个略显陈旧的黑色会议记录本。
在翻到三天前的日期后,他拔开钢笔帽,模仿着当时的笔迹,飞快地在空白处补写了几行“批示”。
写完后,他吹干墨迹,又对着窗户玻璃整理了一下衣领。
“戏台搭好了,该上场了。”
他夹起那个装着“救命证据”的公文包,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
当晚十点,县委常委会议室。
气氛剑拔弩张。
吴天明坐在主位,旁边是满面怒容的秦云山老爷子。
桌子上摆着那些触目惊心的照片。
“大家都看看!”吴天明拍着桌子,声音激昂。
“这就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发生的暴行!”
“李卫民身为公职干部,竟然私设公堂!”
“这是谁给他的胆子?这背后有没有人指使?有没有保护伞?”
吴天明的目光如刀,直刺末位的郑富贵。
所有人都看向郑富贵,等着看他如何辩解,或者直接崩溃。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郑富贵竟然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满脸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看着那些照片,竟然比吴天明还要愤怒,还要痛心疾首。
“混账!畜生!!”
郑富贵一拳砸在桌子上,痛骂出声。
“我郑富贵虽然平时抓思想抓得严,但我一直强调要文斗不要武斗!要以理服人!”
“没想到李卫民这个两面派!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竟然背着我干出这种法西斯的勾当!”
这突如其来的咆哮,把吴天明都整愣了一下。
“郑富贵同志!”吴天明冷声道。
“李卫民是你的大秘,招待所的封锁令也是你签的字。”
“现在你说你不知情?你觉得大家会信吗?”
“吴书记!我签字是为了保护审查工作的严肃性!但我没让他动刑啊!”
郑富贵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会议记录本”,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字说道:
“您看!这是我三天前给李卫民开会时的记录!”
“我明确批示:对沈清秋同志的审查要重证据、重思想,严禁体罚!”
“是他李卫民为了向我邀功,为了表现自己。”
“甚至可能为了掩盖他自己私下收受举报人好处的事实,才铤而走险!”
“我有罪!我的罪是官僚主义!是失察!是轻信了小人!但我绝对没有指使他迫害同志!”
说完,郑富贵竟然眼圈一红,对着秦云山老爷子深深鞠了一躬。
“秦老,让您受惊了,也让沈清秋同志受苦了。”
“我郑富贵请求组织给我处分!哪怕撤了我的职,我也绝不姑息李卫民这个败类!”
这一招断臂求生加苦肉计,他玩得炉火纯青。
那个所谓的会议记录,显然是他刚才在办公室里临时伪造的。
但这种只关于他和秘书的会议记录,根本无法核查具体会议时间。
在这种时候,这就是他的护身符。
秦老冷哼一声,没说话。
他是个文人,斗不过这种官场老油条。
吴天明死死盯着郑富贵,心里暗骂一句“老狐狸”。
他知道,既然郑富贵敢这么演,说明市里那边他已经打点好了。
或者说市里有人不想让事态扩大,默认了让李卫民顶雷。
如果现在硬要强行把郑富贵拉下马,证据链确实不够,反而可能被反咬一口破坏班子团结。
权衡利弊后,吴天明深吸一口气。
“好,既然郑副主任对此不知情,那李卫民的问题,就由公安机关严查到底!”
“但是,郑富贵同志作为主管领导,严重失察,导致恶性事件发生,必须承担责任!”
“我提议,给予郑富贵同志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并在全县干部大会上做深刻检讨!”
“暂停分管政法工作,改为分管……环卫和绿化!”
从实权副书记到分管扫大街,这是权力的极大削弱。
郑富贵心里在滴血,但他脸上却是一副诚恳认罪的模样。
“我服从组织决定!我认罚!”
会议结束,郑富贵走出会议室。
在走廊的阴影里,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吴天明的办公室,眼底闪过一丝如毒蛇般怨毒的光芒。
“吴天明,陆江河……咱们走着瞧。”
“只要我不死,这笔账,我迟早连本带利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