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屏画一进开封府牢,就被扒了衣服搜了身,身上值钱东西全被收走了。那狱卒还不怀好意地摸了她两把,她尖叫着护住胸口:“你干嘛?”反手就被抽了一耳光,狱卒冷笑,“这也是你撒野的地方?!”
师屏画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下顶着浮肿的脸哭哭啼啼进了牢房。
牢房昏暗,只有一间小窗子,地上铺着茅草,老鼠在里头旁若无人地钻进钻出。师屏画梨花带雨立在阴暗潮湿的大牢里,又想一头创死了。
方才摸她的狱卒跟过来,下巴一点阴暗角落:“你住的可是个好地方,知道她犯得什么事吗?”
师屏画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才发觉角落里还倚着个衣衫褴褛、头发毛躁的疯婆娘,见到她来,眼睛一轮,旋即麻木地盯老鼠去了。比起她来,獐头鼠目色眯眯的狱卒都算得上眉目可亲,师屏画连忙老实地摇摇头。
“和你一样,杀夫,青天白日在勾栏院子里,把她男人抹了脖子。”
师屏画在《妇行弑逆案牍》读到过类似的案子,但现实中却缺乏探究的意愿,只想离疯女人远一点。她这个杀夫,还可能是被冤枉的,但是疯女人杀夫,就像狱卒手上的动作,咔地一下,干脆利落。
“知道杀夫怎么判吗?”
“……呜呜不是我杀的。”
“十恶不赦,当街凌迟。”狱卒恐吓她道,“先扒光衣服游街,然后立在菜市口,一刀一刀把你活剐上三天三夜,等身上一块好肉都没有了,再一刀刺穿你的心!”
师屏画知道古代刑法其实没有那么严苛,因为这种酷刑判处得太少,刽子手没有实操经验,基本上割个一百多刀人就死了,但知道不意味着不害怕,特别是这刑法将会用在自己身上。
狱卒很满意她这般害怕到战栗的模样,口风一转:“不过也不是立即就要行刑,勘验、复核便要过好几个衙门。林大人判了,要送去大理寺,大理寺上报给官家……门道不少。”
师屏画听出话里话外的意思,抓住了木头栅栏:“大哥有办法?”
狱卒越发神气了:“你犯了这么大的事儿,有什么家财尽可以拿出来打点,不然香消玉殒,钱也带不到地下。”
师屏画知道这是来发死人财的了。
不是所有的罪犯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也有像她这样一看就柔弱无害的,他们便要借着所谓的“门道”,扑上来将她吃干抹净。
她倒不在意花钱打点,只是……
“……我没钱。这还得问过我父亲。”
狱卒看她挺精明,扫兴地抽了她一棍子:“没钱就等死,她就是你的下场!”说罢抬腿便走,打算先晾她一晾,过一会儿再来逗弄逗弄这小寡妇。没钱,她不还有一身细皮嫩肉?
师屏画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倒不是说她想委身狱卒,而是她在想,行烟在公堂之上说的是不是真的?她究竟有没有一个相好的?
如果有,那他现在岂不是应该来救她于水火?不然她这偷奸偷的岂不是一点意义都没有,还平白无故送了性命。这是什么色字头上一把刀?
过了会儿,师屏画听见狱卒谄媚的声音:“里边请!里边请!”
直觉告诉她,来人是来找她的,难道是她爹?
待来人挎着兜蓝出现在眼前时,师屏画略感失望,又觉得理所应当:“是你。”
行烟没有回答,反而蹲下身把兜蓝里的果子香饮一样样往外拿。
狱卒早已贴心地退下,师屏画冷哼一声:“你害了我,觉得请我吃个断头饭就足够弥补你的罪过了吗?”
行烟只是抽抽搭搭哭。
她如此心虚,师屏画怀疑她在公堂上所言皆是构陷,诈唬道:“我问你,我究竟什么时候偷奸了?我怎么不知道?”
行烟只道:“娘子当日若是听老爷的话,安安分分嫁给温公子,也不至于落到今日下场。”
“什么意思?”
行烟大概也是豁出去了,絮絮叨叨数落她良久。
原主从小没了母亲,师老爷把她看的跟个眼睛珠子似的,婚事自然上心,精挑细选选了门门当户对、知根知底的商贾子弟,就是行烟嘴里的温公子。可一次外出,原主偶遇姚元琛,立马陷入了爱河,不顾一切也要嫁给这位风流潇洒的官家子弟。师老爷一开始并不同意,可她吃了秤砣铁了心,不顾名声私奔住进了姚家。
然而姚家五品京官,哪里是她一个私奔来的娇小姐呆得惯的。沈大娘子宠爱独子,姚谦也把长子视作家族的希望,原盼望着他能攀上一门好亲,娶一位官家小姐。师氏虽然有钱,但没有背景,再加上是私奔来的,他们便越发横挑鼻子竖挑眼,要不是师老爷送去了更多的嫁妆,恐怕这婚礼办不办得成还俩说。
“姚家上下都是冲着您的钱去的,只有您上赶子往火坑里跳……”
真心爱慕,兰因絮果,心灰意冷,执刀杀人……不怪姚家人一口咬死她是凶手,师屏画怎么听怎么觉得,原主确实是有足够的动机,对枕边的负心人下手。
姚元琛个渣男,她听听都手痒,更不要说被他骗身骗心的原主了。
而这样痴情的原主,显然也是不可能偷奸的,行烟从头到尾都在陷害她,她在公堂上撒谎作伪,要陷自己于死地!
“事已至此,你就安心上路吧。待到了黄泉地下,与老爷夫人磕头认错,他们也不至于死不瞑目。”
“你说什么?谁死了?”
行烟哭得越发伤心了:“老爷……老爷为了你的事奔走,今早被人发现溺死在汴河里啦!”
师屏画一个晴天霹雳,僵直在原地。
师老爷死了!
几个时辰前还信誓旦旦要为她疏通门路的父亲,莫名其妙死在了汴河里。
师屏画抓住了栅栏:“你确定吗?会不会搞错了!我父亲……哪有这么巧合的事!这一定是姚谦干的,林府尹他不管吗?!”
“那时候姚大人就在家中,是路过的匪盗为了钱财把老爷给杀了。”行烟死灰般的眼中射出恨意,“要不是你,老爷也不至于怀揣财物深夜出行,白白断送了一条性命。”
师屏画跌坐在地,怪不得贴身女使说背叛就背叛,师老爷一死,她一个弱女子在牢里如何翻案?师家这是彻底要倒了!要不是师老爷不在了,哪怕给行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当堂反咬她。
“所以你竟是因为老爷死了,才要助纣为虐?”
行烟瞬间变得面目扭曲:“我本来可以做温少爷的妾室,就因为你,活活蹉跎在了姚家。我今年二十四岁了,二十四岁了!你从来没有为我打算过!”
师屏画沉默了。行烟是她的陪嫁丫鬟,原主嫁去哪家,她就去给哪位公子当小妾。她似乎觉得温家少爷是个更稳妥的保障,然而原主突然改主意了,她也得跟着在姚家一同受气。
而以原主爱得轰轰烈烈的性子,也绝不会允许与她共享姚元琛。
行烟哪家妾室都没有捞到,成了原主爱情的牺牲品。
其实原主爱嫁谁就嫁谁,这本也没有什么错,就算不幸遇到渣男,她也自会为此付出代价。奈何她身边还有个陪嫁丫鬟行烟。她的勇敢追爱,于行烟来说,就是晴天霹雳。甚至于她猪油蒙心的代价,还要行烟赔付,后者便不能忍了。
行烟的人生本来就这点指望,伺候主子,给未来姑爷当妾室,若是能生下一儿半女,后半生就有了保障。可跟了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姐,她显见是一辈子当个伺候人的女使,将来老成一个婆子,永远永远都没有属于自己的血脉亲人。
“那姚家许了你什么好处?”师屏画努力补上最后一环。行烟心里有恨,但要是没有天大的好处,她不会铤而走险作伪证。以她的见识,当想不到指认她偷奸这种釜底抽薪的手段。“我死了,你怕不是给人乱滚打死赶出去。”
行烟被刺痛了心事,扭过了脸:“姚老爷早已许了将我收做房中。”
师屏画简直无语凝噎:“你害我,竟是为了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男人当妾室,你糊涂!”
“我本来就是要做妾的。不是给这个男人做,就是给那个男人做,有什么两样,姚大人好歹是个五品京官!”
师屏画沉默良久,回头看向黑暗中:“这位娘子,你都听见了。到时候还请你上公堂为我做个人证。”
行烟猛地一愣。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这里有第三者。女囚所如此空荡又如此黑暗,她根本就不知道油灯照不到的地方,还有个衣衫褴褛的杀人犯,默默地旁听了这一整场。
“当堂作伪,以奴背主,你这是死罪。”师屏画诈唬道,“我给你指一条明路,你现在就去找林大人翻供,这样,我保你无事。”
张三这个人证,实在微不足道,而理论上行烟都没有来过监牢,狱卒都不敢承认放过她进来,哪怕张三听到行烟亲口翻供,情况也对她不利。只有逼行烟亲自去林立雪面前承认一切子虚乌有,是姚谦逼迫她捏造口供陷害自己,案件才会反转。
行烟微微颤抖着伏在地上,但是没有动弹。
师屏画添油加醋:“若我真被你们联手害死了,你觉得姚家是杀你灭口呢?还是杀你灭口呢?一个主君,会接受一个曾经背主的丫鬟做他的枕边人?”
行烟猛地抬头,眼神一阵惊慌失措。
“从你来我身边的那天起,我生你就生,我死你也死。出门,找林大人,现在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行烟丢下四个字,头也不回地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