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屏画凝视着她的背影,手探向胸口,摸出了那本《妇行弑逆案牍》。这本书居然在她身上,方才搜身的时候可还不存在。它依旧是破败不堪的模样,仿佛时间逆行没有在它上头留下任何痕迹,第四案中的被米浆糊住的姓名栏里,却依稀透出一个“师”字。
被抹掉的师家。
被抹掉的原主。
莫名溺死的父亲……
师屏画隐约觉察到这起杀夫案有更大的隐情,难道她被命运抛到这个陌生的时空,就是为了追查这起案件的真相?等到她填不完其中的空白,也许就会被允许回到自己的世界?
师屏画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疯女人爬过来,隔着栅栏去够饭碗。
“别吃。”师屏画阻止。
然而疯女人猴一样猫到角落里,也不用筷子勺,只是拿手抓着往里送,可见是饿了很久。
师屏画急道:“这饭可能有毒。”
张三咀嚼的动作顿了下,但很快又埋头苦吃起来。人饿到一定程度,就不知道饿和毒哪个更致命。
师屏画冲上去扒开她的嘴命她吐出来,又把她的饭碗丢得远远的:“一会儿我的份给你,不贪这一口!”
疯女人盯着那碗泼了的饭,眼里流露出挣扎的神色。
在疯女人焦躁地撞栅栏时,走廊尽头果然又有了动静,这次是狱卒来放饭。师屏画看了一眼就将那糊糊塞给了疯女人,这饭她是一口都吃不下去的。
“大哥,我那丫鬟,还在吗?”她试探问道。
“出去后就被拉上了姚家的马车。”
师屏画心下一沉,行烟恐怕要没了,她翻案的希望顷刻间破灭。
“那我父亲怎样了?”
“消息倒是快,你那小女使来报丧了?”狱卒不屑地嗤了一声,“你们这些小娘子,闯下如此大祸,害得你父亲伤心欲绝,清晨回家时魂不守舍跌倒在汴河里,真是害人害己啊。”
码头区鱼龙混杂,凶案遍地,开封府把人捞起来就按失足溺死收敛,这是压根放弃了追查,师屏画的心又沉了沉。现在她只能靠自己了。
她从食盒里摸到几块碎银子,大约是行烟对她愧疚,给她藏了点随身钱。她打点了狱卒:“大哥不是说有门道吗?还请教教我。”
狱卒咬了口银子:“嘿,你这事儿太大了,恐怕得找个替死鬼。”
师屏画不明白:“案子已经到了这地步,难不成我还能凭空变出个别的凶手?”
“我却不是让你从案子上做文章,我哪里懂这个。那些官老爷最看不得女人凌压夫婿,那是以下犯上,倒行逆施,恨不得逮到一个杀了一个,你是跑不掉的。只是你在这大牢中关到入秋,早已没了现在的行迹。汴京城里天涌入天南地北多少浮客,老死穷饿,师娘子花钱买命,找个容貌肖像的替死鬼,让她替你上刑场,来一个移花接木。只要这个数——”狱卒摊出五个手指头,“花钱消灾,师娘子意下如何?”
师屏画骇了一跳,这地方是真把人当人,花钱都可以买到性命!她可听不得这话,摇了摇头:“算了。”
狱卒误会了她的意思:“师娘子,我帮你干这票,也是顶着杀头的风险。你当街凌迟,多少人都去看啊。我得在茫茫人海中找个跟你差不多相像的替身,骗过这么多双眼睛,还要前前后后打点掩饰。你都快死的人了,就别计较这点钱了哈。”
师屏画道:“我含冤下狱,才想尽办法脱罪。为了苟活,我去再找个人来替我,那她死得冤不冤?冤冤相报何时了。”
狱卒哈哈大笑:“肯干这种事的,都是最穷最苦的流民,饿都饿死了,还管冤不冤呐!卖条命能换五万贯,她们抢都来不及!”
“她们哪儿能拿到五万贯?五万贯是你们的。怕是她们不肯,你们为了那点钱,都能把人强押上刑场。”
狱卒没有否认,只是摇摇头:“师娘子,你是衔着金汤匙出生的,你没见过虹桥码头上蹲着的穷人。他们为了一文钱,都能跟狗抢食。你要真怜惜他们,你就记住,不管你的银子去了何处,有多少进了他们的腰包,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
师屏画还是摇头:“我倒是喜欢做买卖,但唯有人命,做不得交易。”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狱卒哼了一声,显然极为不快。
师屏画也不恼怒,又摸出粒碎银子:“我在这里怕是要住一段日子,日后还要劳烦大哥照顾,大哥且与我多说两句牢里的事。”
狱卒得了两回银子,倒是高看了她一眼,这小娘子小小年纪,看着娇娇弱弱,实则极有陈算。轻亵之心放到一边,言谈间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毕竟一顿饱和顿顿饱,他还是分得清的。做不成大买卖,做个细水长流,也不赖嘛。
等他提点完了,一直躲在角落里的疯女人也凑过来,咧开笑脸:“我,张三。”
师屏画看着她有些害怕,但也勉强保持着礼貌:“张三娘子,您好,我叫……阿画。”
疯女人一个劲地瞧着她笑,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师屏画想起方才狱卒所说,这女人自从进了班房,就被打了好几顿。不知道是杀了丈夫一时害怕,还是脑子被打坏了,总之一直疯疯癫癫。师屏画赶紧避远了些,不与她有目光对视,心里不住叫苦,希望她不要朝她发疯才好。
兀自提心吊胆了会儿,外头又传来几声此起彼伏“督头”,不一会儿就有个膀大腰圆的壮汉经过,径自进了刑房。先前的狱卒跟进来,亲自将师屏画押出,拖着镣铐把她绑上了立柱:“师氏,咱们督头今日亲自审讯你,我劝你赶紧招了吧!”
师屏画脸都白了:“我、我招什么?人又不是我杀的!”
狱卒看似动作麻利,实则处处留了巧劲,师屏画身上连个红印子都没有,眼神交汇时狱卒甚至有几分焦急——督头已经在一旁烧烙铁了:“师娘子,你现在还嘴硬,可免不了要受皮肉之苦。你早日松口,咱们也好早日结案。否则这牢里的十八般酷刑,可不是好领受的!”
督头扬眼,肆意打量着她的身段冷笑:“怎么,这就怕了?偷奸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有今天?”
师屏画回过神来,方才狱卒告诉过她,他们是会刑讯逼供的,没想到来的这样快!
她原本还想着这决计不能认,有了口供,杀人案就算是证据确凿,板上钉钉,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可是现在看到那冒着热气的烙铁,不要说在身上给她一下子,就算是隔着这几步路,看到它在火里翻滚,她的勇气便都烟消云散了。现在就算说东海龙宫三太子是她杀的,她也二话不说签字画押。她从小到大连挨打都少,哪有骨气直面酷刑。
可是她要招什么呢?
行烟都说了,她那奸夫是假的,至于杀人?她穿过来的时候,姚元琛就死了,她还想问林立雪到底谁杀的,林立雪反倒来问她?
难不成真要认了,来个千刀万剐?
大脑飞快地运作起来:“我是有话要说……但我只对林大人说。”
“怎么,进了这儿,还敢拿乔?”督头拍拍她的脸,眼神流露出贪色,“长得漂亮有什么用?嘴甜喊声哥哥,让老子爽爽,才是正理。你哄得老子舒服了,老子下手轻些。”
狱卒忙道:“王督头!这案子这么大,干系着姚家这些个大户人家,林大人就盼着早日结案呢!若是刚进了刑讯室就出了结果,林大人心里必念你的好。她又跑不了,何必急于一时。”
督头心想那倒也是,粗声粗气道:“有什么话,从实招来,不然一烙铁下去,坏了你这身好皮囊。”
师屏画鼓起勇气轻声道:“劳烦告知林大人一声,叫他准备一间密室,叫说师氏要招,只不过兹事体大,得单独对他说。请林大人务必屏退左右,不能有其他闲杂人等在场,否则牵连无辜性命难保,可就不美了。”
她吓得战战兢兢,说的话却一句比一句重,督头和狱卒只感觉到一块重重的石头压在心口,还被人拿着凿子敲。
他们从师屏画苛刻的要求中,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小人物是能闻到风雨欲来的血腥气的。
“你看着她!”督头匆匆离开了甬道,不多时回来,脸上已经冒出了汗珠,“师娘子请。”
狱卒看她步履匆匆地跟随督头离开,再也不敢放肆打量她,只偷偷看——他已听说师娘子伙同奸夫谋杀亲夫,这次要审问的就是奸夫。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大人物才能得她的青眼,与她作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