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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青天大老爷

    张三还是老样子,又老又疯,看惯了也看出几分顺眼,特别是她如此急切地抚摸着自己的脸:“我告诉过你,这船不能上!”

    师屏画呜呜地哭:“我以为、我以为……”

    她只是求张船票,不求飞黄腾达。实心用事,洁身自好,就能与别的女人有什么不同。殊不知这个年代里,所有的婢妾,都标注了玩物的价格。她们从身到心都是主人的所有物,派的用场里,天然就有泄欲这一项。这与她有多么聪明能干,多么小心谨慎本没有关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虎白啸这些男人们看到的,永远都是她的皮囊。她的一切努力,不外乎给这具皮囊锦上添花——有没有,他们原也不在乎,只要这具年轻靓丽的皮囊随时供他们取用,没有自己的允许不被旁人使用,就足够了。

    至于灵魂,他们要求她们顺从,把他们当做神明侍奉,满足他们的一切需要,在这基础上,她如果还有些无伤大雅的小性情,那也不过是调情时候短暂的前戏,能满足他们的新鲜和好奇。

    就算她已下身段,放弃尊严,努力催眠自己:她只是权宜之计,伺候人只是一份工作,但他们依旧毫无怜悯地从她手里夺走身体的支配权,用强权,用规矩,用男人的体力。

    师屏画不是清高守节的人,只是当她要为人端盆洗脚的时候,当她被猥亵还要小心反抗的程度没有让施暴者丢了面子的时候,如果连自己的身体都守不住,她就不知道她还有什么没有丢掉的了。强暴从来不止是身体的事,那是一种权力倾轧下极端的屈辱。

    在这条船上,女使和娼妓没有区别,她行走在悬崖中没有落下去,仅仅是因为高居其上的虎白啸太忙。而当他闲下来,亮起了利爪,要把她推落深渊,也只是弹指之间。

    更可怕的是,无论她怎样呐喊,这个时代都会回应她:他没有做错啊。

    你本就是他的女使,陪床那不是天经地义?

    你签契书的时候,按了指印。

    况且哪怕不是主仆,你这样积极主动地讨好过一个男人,不就是存心勾引吗?

    你又在清高些什么呢。

    “我真的只是想要一份工作……”师屏画只觉得满腔酸意瘀滞,简直要在体内爆炸。

    “这地方吃人,来不得。”张三重复。

    幸好还有张三,幸好,师屏画投入了她的怀里。

    张三杀夫,越狱,今天还要加个入室打劫,是彻彻底底的法外狂徒。可她操着砚台,对虎白啸之流闷头一棍,说错的是这个世道。

    “我现在晓得了。”师屏画收起了眼泪,“这就不是个讲理的地方。”

    她没有错,她想找一份工作。

    张三也没有错,这工作吃人。

    所以错的是大宋,是所有横在女人自食其力上的潜规则,是饭桌上的那一双双咸猪手,是落在身体上肆无忌惮的窥视,是把活人当鱼肉摆出媚男姿势的航船。

    “下船吧。”师屏画不再期待船的靠岸。

    也许这船永远不会靠岸。

    一如江水的尽头不会有自由。

    家宅里她是被沉塘的媳妇,青楼里她是被逼死的舞姬,码头上她是值半价的劳力,画舫里她是任少爷予求予取的婢妾。

    汴京如此,天下如此。

    走遍大宋的角角落落,她还能找到一个世外桃源吗?

    她想要去的地方根本不在此地。

    她抱紧了张三的胳膊,想起了码头上那段相依亡命的岁月,那时候她吃了好久的辣油兑糙米,也只有在法外之地,她还能肆意做一个鲜活的人。只是短短几天,她几乎都要忘记了那种行走如风的感觉。

    “我们回去。”她搭着张三的肩膀站起来,离开了虎白啸的船舱。

    水手很快发现了少爷遇袭,船上起了骚乱,到处都是举着火把的人,好在张三很会躲藏。师屏画不知道她在船上呆了多久,又是怎样恰到好处地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她就像她的妈妈。

    妈妈都是英雄,能做到一切不可能的事,能平定一切袭来的灾祸,至少对师屏画来说是这样子的。这是张三第三次还是第四次救她?她记不清,但她的身体记得,躲在她的臂弯里,她便觉得很安心。

    她们很快来到甲板上,远远的,那个顶碗的女生在她练习的位置,船上的骚乱让她瞪圆了眼睛,露出小动物般的好奇。

    当她看到她们的时候,瞳孔紧缩,张三也身体一僵:“……香荷?”

    少女撩起裙子就跑了,引得张三飞蛾扑火般追过去:“香荷!”

    师屏画拽住她的胳膊:“快走!”

    “香荷在那里!”张三挥舞着手臂,对上她时如梦初醒地倒退两步,“香荷在那里……那你又是谁?你不是小妹!”

    师屏画一愣。她都快忘记了她是寄居在张家的杜鹃。

    “你不是小妹……你根本就不是小妹,你骗我……”

    张三陷入了巨大的混乱,追兵已经在楼梯上了,师屏画试图把她强行带走:“阿张妈妈,我们快离开这里!”

    但是张三决绝地推开了她的胳膊:“你不是我的女儿!”

    她的力道之道,直接让师屏画翻出船舷落入了水中。

    在漆黑的河水里,她看到有个脑袋在船舷一闪而过,然后迅速地消失了。

    她本来就是个骗子,被拆穿也是迟早,她有这个心理准备。但透明的眼泪往上漂,融在漆黑的水里,她的孤独和江水一样冷。

    等她浑浑噩噩爬上岸,天还没亮,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远处的画舫,近处的楼房,都那么庞大而不可名状。她缩成很小很小的一点,与这个世界切断了联系。她特别特别想家。

    她水鬼一样在街上盘桓了一会儿,鼻尖萦绕着甜香,她循着味过去,天慢慢亮了,味道有了实质的形状,是会仙楼摆出了新出笼的桂花米糕。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以后你们楼归谁管?”

    “归谁管?恐怕是要归了姚家。若是老爷还在,恐怕还有个说法,现下老爷都不在了,这嫁妆怕不是要被吞个一干二净。”

    “诶,这真是、这真是往那儿说理去!”

    “哪里来的疯婆娘,走开走开!”

    师屏画一下子被拽回现实里,若无其事地离开。

    听起来,会仙楼竟然是她的产业?

    对,对,她身上还背着个案子,而她不是凶手,凶手在船上!

    如果把虎白啸抓了,那宝船也就散了,阿张妈妈就能带着香荷离开吧?

    师屏画的眼神逐渐有了焦距,脚步也有了方向。

    当天散朝后,魏承枫骑马到大理寺坐衙,斜拉里跑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连滚带爬往他面前一扑:“青天大老爷——!”

    魏承枫今日刚被陛下夸赞燕王案杀得人头滚滚,同僚视他为洪水猛兽,散朝都没人敢与他同行,没想到转头就有人管他叫“青天”,一时之间都不知道是不是受害家属上门讽刺:“大理寺前吵吵嚷嚷,成何体统?拖下去。”

    “别别别别是我呀!是我呀!”那女子打蛇上棍地抱住了他的腿,哭得眼泪盈盈地抬起头来,“你说过的,你说过要报恩,要实现我一个愿望,还要给我翻案,你不能、你不能过了这么几天,就不认账呀!”

    要说穿越有什么好,那就是师屏画现在的这张脸,不论她哭得有多粗鲁,都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这让魏承枫一眼便认出她是谁,脸色微变,亲自拎她进了门。

    大理寺上下就看见疯王公一身朱紫朝服,拎着个衣衫褴褛、浑身是水的丫鬟一路走进内堂,然后啪地一声把门关上,不禁好奇地对了对眼:闹哪出?

    魏承枫屏退众人,松开了手,在堂屋里踱来踱去,仔细打量她。

    这几日她虽不在,魏承枫倒也没有落下她的事,一直在追查姚元琛案。涉案人员抓了一大把,口供也录了好几遍,只是这位正主十分可疑,跑得很快,无端惹人怀疑。

    师屏画忙眼圈红红道:“凶手是三关六码头的少东家虎白啸!”

    魏承枫脚步一顿:“你怎么知道?”

    这人可以说是风牛马不相及,完全不在案情当中,师屏画用力点点头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我听到姚谦与他密谋,他亲口认了劫牢是他所为。我父亲本就死的不明不白,现下三关六码头也牵扯了进来,父亲很有可能为他所杀。姚谦无缘无故为什么要买凶杀我父亲?又这么恨不得我死?是不是我死了,元琛的死才死无对证?他必跟元琛的死有关联。”

    魏承枫认真打量她几眼,命人把虎白啸带来,又问:“当日你跑什么?”

    师屏画早已想好了说辞,柔柔弱弱抹着眼泪:“魏大人,我丈夫新丧,为了查案迫不得已跑到妓院,还伪装官伎骗了您,我怎么敢不跑?”

    魏承枫多看她两眼:“姚夫人来魏府是为了查案?”

    “那是自然!”

    “为了查案越狱?”

    “并非。”师屏画忙否认,“魏大理您也知道,姚家把手伸进了开封府的大牢,我当时并无选择,只能与同囚室的张三一同越狱讨命,只是我们在路上走散了。我想着回去可能冤死,还不如把案子查清找到凶手,也好告慰亡夫在天之灵。”

    “那你都查清楚了些什么?”

    “我先去青玉苑见了柳师师,然后到贵府向齐姑娘打听我父亲……”

    魏承枫漆黑的眼眸猛地凝在她身上:“你父亲去过齐府?”

    他的视线极有穿透力,师屏画下意识乖巧地点点头:“大概是关心则乱,父亲听说我入狱,带着财帛去齐府走门路。”

    见魏承枫陷入沉思,她大着胆子说下去,“后来我去码头区偶遇虎白啸,发现他是那夜劫牢的贼人,他还四处找我,想杀了我……”

    “夫人为何宣称与我私通?”漆黑的眉眼突然一扬,冷锐地扫来。

    该来的还是会来,师屏画轻轻跪下:“我的丫鬟被姚家人买通,指认我私通,林大人要我供出奸夫的名字,要给我上烙铁,我实在害怕,就说、就说我姘头是个权贵。”她轻轻加上一句,“没有说是您的意思。”

    直到今天她都不知道魏承枫是谁,也不知道他干过怎样的丰功伟绩,拥有怎样的恶名,只知道他是负责本案的主审官。

    对于败坏他清名的权宜之变,她也很抱歉。

    “起来吧。”魏承枫取出了卷宗,“我刚好也有些事情要向夫人讨教,请。”

    师屏画蓦然受到了礼敬,知道第一关算是过了,小心谨慎地挪到了太师椅上。

    “我想知道夫人与姚公子争执的始末。”

    师屏画头脑里嗡地一声,赶忙扶住了脑袋:“……大人,当天晚上,我撞在了柱子上以后,记忆就有些模糊,许多事记不清了。”

    这话说的她自己都觉得可疑,眼看魏承枫皱起了眉,她赶忙找补:“不过我的贴身丫鬟行烟,她应该知道不少。”

    “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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