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屏画惊讶,但在意料之中:“我提醒过她。”
在这个年代,姚府要打死一个丫鬟,压根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当案子深入下去,姚家为了隐瞒串供必然杀人灭口。行烟想要改变人生的纵身一跃,只会得来粉身碎骨的结果。
师屏画长长地叹了口气:“魏大人,我想回去案发现场看看,说不定我能想起什么。”
魏承枫当过地方官,审过的案子连篇累牍,对“撞头失忆后故地重游突然记起”的桥段竟然也略知一二,应允了这个请求。他给师屏画一套推官的制衣,把她夹在一群衙役里,一同回到泰康坊。
姚家的宅邸已经被封起来了,里头保留着主人离去时的模样,天井有花有树,三进堂屋上下两层,看起来不甚整洁,甚至有些兵荒马乱。
姚元琛的尸体已经被拉走了,暗红的血迹渗进了地板,房间里也被翻得乱七八糟,师屏画看向魏承枫,魏承枫道:“差役不曾动过,你走之前似乎在整理行囊,为什么要走?打算走去哪里?”
见师屏画讷讷说不上来,魏承枫走到妆奁前,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五月二十三日,柳师师上门说怀了姚大郎的孩子。你不允柳师师进门,沈大娘子差点把你送回家去。你随后便去了五圣山拜佛求医。”说罢从妆奁里抽出一张药方。
师屏画接过,恍然大悟:“姚家罪我,因在无子,所以我想给元琛生个孩子。”
“而且五圣山的和尚说,你是与姚大郎一同去的,一步一叩首,一千级台阶。”
“……我们一起去?”姚元琛一定是知道柳师师的孩子不是他的。
魏承枫继续道:“那天过后,你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五圣山的药有用。六月十八日,姚翰林经历了一场家法伺候,当天他向吏部提交了一份条呈,自请外放去三千里外的郭山县当知县。吏部天官王尚书念其年轻肯吃苦,应允了这份差事。”
“所以我才在打包行礼!我不是要逃走,我是要跟着他一起去郭山县上任!”师屏画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故事里并没有渣男。
虽然经历了小三,捉奸,谋杀,但姚元琛,好像不是姚家阵营的人。
“我想你们的关系,并不像姚府那边说的,夫妻不和。”魏承枫递上了书桌上的字句。
那是一笔很娟秀的小楷,一看便是原主写的。她可能是坐在窗台前等得心急,便提笔抄了一首诗。师屏画虽没有多少文化,但这一首,偏偏她是知道的。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汉乐双壁,谁人不知?
东汉献帝年间,刘兰芝嫁给了庐江县小吏焦仲卿。她知书达理,勤劳操持,奈何被刘兰芝的母亲以“织作迟”和“无礼节”为由,强迫焦仲卿休弃。
后来刘兰芝不肯改嫁,投水自尽,焦仲卿也随之上吊自杀。后人为其所感,做了这首《孔雀东南飞》,与《木兰诗》一同成为乐府最闻名遐迩的两首长诗。
诗以言志,歌以传情,师屏画第一次意识到,诗不是单薄的辞藻和韵律,它是真相,是无法诉说的情谊,是看着自己走上前人老路的哀矜。
在一个个文字跳动的背后,她似乎第一次触摸到了铜镜里、与她日日在一起,又面目如此模糊的那个少女。她的心情透过白纸黑字传递过来,姚元琛是她年少时的欢喜,是在十七岁雨夜里叩开姚府大门、带着万贯家财纵深一跃时的义无反顾。
他敞开怀抱接住了她,带着新科进士的骄傲,迎娶她过门。
虽然新婚无子,公婆始终觉得她门不当户不对,也对她当年的私奔上门颇有微词,但是年轻的翰林编修与他知书达理的夫人,应该度过了一段幸福平静的时光。
直到五月二十三日,有个官伎上门说怀了他的孩子,不管她怎么哭诉,丈夫都无法解释,公婆还要柳师师进门。
他们去了五圣山求子,山高路远几欲晕死。醒来后却发现他端着汤药,眼神心疼无比。
她不知道那个晚上丈夫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神,但是回来后,他警告她不要再喝长辈送来的求子汤,并且私下里去求了吏部的印信。
——他们要走!
——他们要去三千里外的郭山县!
越快越好!
曾经十八岁中了进士的翰林编修放弃了自己的前途无量,放弃了汴京的繁华无双,自请外放南疆,做一个八品芝麻官。
原来他一直没有变过,他依旧是她清正又温润的少年郎。
他只是知道了一些关于她骇人听闻的真相。
决定和她一同离开这里,离开汴京城。
这是一场逃亡。
师屏画看向屋外,脑海里的记忆与眼前的庭院重叠,六月十八日,夜,大雨。
天气闷热,电闪雷鸣,她擎着灯盏,急促地整理行礼。她新婚一年,却发现陪嫁被吞没了不少,原本她不在意身外之物,但是郭山县很远,风土不同,一去经年,她得置办了很多衣物与日用,她不单单是个娇小姐,她也是个持家人。
没过多久,门被敲响。
房间里的女使不知为何一个都不在,整个宅院寂静无声,她问了句“谁呀”,然后打开了门。
一身朱衣的男人进来。
他身形严肃,表情刻板,光是他的模样就足以让屋子里的少女敬畏。
他的目光凝在她泛红的脸上,又敏锐地闻见了桌面上的汤药,不同的味道。
“去五圣山一趟,怎么还是没有动静。”他拍了拍手,小厮递上一碗泛黑的药,“怕是外头的汤药没有家中的好。”
暴雨如雷,她闻到了血腥的气息,倒退了两步,不敢喝。
男人抬手,捏碎了灯火,屋子里漆黑一片,只有间或的天光预示着这里即将有一场谋杀。
千钧一发之际,姚元琛回来了,他疲惫但带着欣喜的表情很快僵硬在脸上,随之而来的是,暴怒。
官家子弟,素习六艺,虽是文官,马射皆精。
他掷出了手边的花瓶,准确地砸翻了那碗汤药,然后冲进去制住了男人,扭打在了一起。她尖叫着想要上去阻拦,却被男人寻到间隙,掐住脖子抵在了墙上。她那时候这么脆弱,连呼吸都困难,谁都可以夺走她的性命,男人凶蛮地抽出了刀。但血气方刚的文官没有让刀锋再靠近他妻子一步。
他冲上来用身体挡住了刀,身边还散落着绕远路买来的樱桃果子。
他很欣慰他做到了成亲时许下的诺言:我会保护你。
而她,也在丈夫咽气之后,很快做出了决定。
她平静而决绝的,一头撞在了床柱上。
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
这就是师屏画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发生的故事。
属于翰林编修姚元琛和他年轻的夫人师万红的故事。
师屏画来自一个不相信爱情的时代,《孔雀东南飞》对于她来说老套,陈旧,故纸堆里蒙了尘。
但当她看到两个与她同龄的年轻人,用活生生的性命,去践行彼此许下的誓言,“生死相依”四个字就突然有了具体的形状。这页轻如鸿毛的纸,也变得珍之重之。
她踩着地上的陈血,来到梳妆台前,将《孔雀东南飞》放在那份药方边上。因为打算离开家族,两个年轻人并没有多少积蓄,只是师万红的孔雀钗,静静枕着姚元琛的白玉冠。
但是他们真正交到彼此手中的,是勇气。
十七岁的师万红冒天下之大不讳奔向他的勇气,换来一年后的六月十八,姚元琛毫不犹豫以身相当。
随后这名柔弱的少女,以古代侠客般的决然,慷慨赴死。
因为我知道我的余生之中,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情感。
我把漫漫的人生凝聚在这个雨夜,用无比绚烂的绽放,定格在你身边,放弃余下所有的可能,换一个同生共死的相依。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老套,陈旧,同时简单又质朴,美好而纯粹。
“不依不挠想要逼死你、侵吞嫁妆的人,恐怕在姚府之中。”魏承枫低低的声音响起来,“查下去,有可能对夫人不利。”
“查吧。”师屏画抹去了脸上的泪痕,望着镜子里的少女。
师万红不能背着杀夫的名声上刑场。
姚元琛也不能是一个背了情债为妻所杀的风流浪荡子。
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
……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
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
……
她要抹去尘封在《妇行弑逆案牍》上的迷雾,还他们一个清白,不论付出多少代价。
——就当是我欠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