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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三小说 > 毒妻 > 四十二、单独提审

四十二、单独提审

    自那天后,师屏画就被接回了洪府,张三死时的崩溃大哭也只被当做因为挟持受到的惊吓。官差曾有过怀疑,然而在土匪营寨中,师屏画受张三照料有目共睹,加上洪员外坚持她就是自己的堂侄女,师屏画有惊无险地顶替了洪小园的身份。

    她在高烧中反复梦见张三倒下的那一幕,缠绵病榻三日,才终于被一声雷鸣惊醒。六月的雨说下就下,师屏画趴在锦被上,侧脸望向整洁的小院里白雨如跳珠,一时间恍如隔世。

    她到现在还很难想象,当时张三为什么会做出的决定,用自己的死来完成对她的铺路。她肮脏的疯癫里有那样的仁慈和智慧,就像这疾风骤雨中劲节的茅草,一遍编在这个艰难的世道中转危为安。又有广博的善意,用自己的血,把她们从陌生人变得从此血脉相连。

    师屏画想,曾有人为她而死,这让她的命也变得珍贵起来,不然很难说在没有抗生素和破伤风的年代里,这具柔弱的身体是如何挡过那一刀的。

    女使端着药瓶进来换药,师屏画承受着伤口的火辣麻痒,藏好了正在撰写中的《妇行弑逆案牍·张三卷》,报君黄金台上意,她会找回张三的女儿香荷,还有她那个丢在通化坊的不知名儿子,把他们带出汴京。她现在姑且也算是这个四散的家庭中的长姐了。

    她还要稳住洪家,直到洪员外把锦城洪氏重归宗谱。

    她刚换完药,一位女使就略带惊恐地闯进门来:“小姐,有官差来庄子上了,要问你话。”

    师屏画停下了披衣的动作,故意露出绷带:“我不便见客。”

    “是啊,主君也这么说,可是那位官爷指明了要审你。”

    “……好,去把官爷请来。”

    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伸头一刀杀头也是一刀,师屏画这样想着,大脑却飞速运转起来。

    洪姓是汴京附近长垣长垣县治下的大家族,她目前的这位大伯父虽然不是族长,但是极其显赫的分支。无他,有钱罢尔。

    洪庄有钱有地,人丁却极为稀少,她搬进来这几日间,只见过大伯父洪昇和大伯母甘夫人,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很不像个大户人家。

    听丫鬟们说,家中本来有位出阁了的小姐,也就是她的堂姐,只是最近殁了。除此以外,还有一位庶子,这小少爷因着姐夫的打点,在国子监念书,日前不曾归家。

    师屏画还待从她们口中旁敲侧击点洪小园的事情,但只打听出她的父母早年经商搬去了四川,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十余年来只有通信,因此家中的女使对他们这一房知之甚少,连见过她的老妈子都走的走、散的散。

    这虽然免去了师屏画穿帮的可能,但也让她无处打探消息。这昏昏沉沉的半个月有高烧不退的缘由,也有她为了避免穿帮每次在大伯来时都假装晕倒的缘故。

    现在官差又来核验她的身份,要是问起四川家中的事,她靠什么来抵挡?靠编吗?还是说再装晕?

    “洪员外请留步。”外头传来一道低沉悦耳的声音。“请把所有闲杂人等都清出去,我要单独审问洪小姐。”

    师屏画猛地支起了耳朵,这声音,好生耳熟。

    “……呃我侄女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身体也不便,这怕是男女授受不亲……”

    “你在怀疑我?”

    “不敢!不敢!小人岂敢怀疑魏大人……”

    “你侄女之前与一个在逃钦犯纠缠,不想受牵连,就让开。”

    男人三言两语吓退了洪昇,等女使鱼贯退出房间、关上院门,这缓缓才走到师屏画床边:“师娘子?”

    师屏画猛地摘下了被子:“以后要叫洪小姐!”

    魏承枫见果然是她,眉目一松,伸手不自禁触碰了她肩头的伤。

    那天魏承枫趁着山寨混乱,把龙头靠给杀了,自己也身受重伤,被长随送到山下医治。随后他便得知了一个噩耗:罪犯师万红,死在了红毛寨里。

    他垂死病中惊坐起,赶到山下义庄辨认尸体,却只遇到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女尸,长垣县按照人头硬要说这是师万红。

    魏承枫当时交接了尸格,就当做师万红在流放途中不幸被劫掠至山寨、随即被山贼所杀,沸沸扬扬的师氏杀夫案就这样以一种极为意外的方式落下帷幕。

    但他内心深处还是不敢相信,那个土匪的屠刀中说“看着我”,并且温柔安抚了他的女子,就这样变成了一具焦尸。

    于是拖着他尚未养好的病体,查验了红毛寨中的尸首、尸格,然后又从张三案的蛛丝马迹中,顺藤摸瓜找到了洪府。

    师屏画感到他冰凉的手指,瑟缩了一下,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连忙岔开了话题:“魏大理为何会与龙头靠认识?”

    魏承枫的眼神一下子变冷了。

    师屏画并不畏惧,只是轻声道:“你是被掠去的吧。”

    魏承枫与她对视良久,没有在她的目光看到任何抵触、鄙夷,她的眼光如此清亮,让他默默垂了眼:“我十岁时,曾被掠上山,做过饵子。”

    所谓饵子,就是勾引女人上山的小孩。

    龙头靠得了他后,看他眉清目秀,就教他去山道上干这个,骗不来女人就打他。他实在被打的受不了,就站在山道边上哭,果不其然有少女过来安慰他,给饿的发晕的他饼子吃。

    “然后她就被绑上山,折磨死了。”

    ——所有对他好的女孩儿都被他害死了。

    他曾经就是这样一只伥鬼,为了苟活恩将仇报,哪怕后来逃下了山,回到了汴京城里,但他还是忘不掉那些姐姐们的笑与泪,还有她们堆在山寨里的累累尸骨。

    他忘不掉。

    如果说魏承枫是一棵树,那么每一轮年轮,都是一名因他而死的女孩儿。他把她们刻进了生命里,裹在皮囊下,小心地带着她们的记忆活下去,不管那愧疚有多沉重。

    “那天晚上红毛寨里起了很大的火,所有山匪都死了,这世界上没有人再知道你的这个秘密。”

    “我不是怕人知道。”男人黑得发紫的眼神望向她,搁在腿上的手也牢牢攥紧了,“……我害死了很多人。”

    “大人为什么在大理寺主刑狱?”少女突然问了个听起来毫不相关的问题。

    男人沉默了。

    “那天我被姚府追杀,大街上这么多来来往往的轩车驷马,是大人毫不犹豫地帮了我。”少女的长发垂下来,像一条温润的河,“后来在红毛寨里,龙头靠要你选择,是自尽还是玷污我,你选了自尽。你至少救过一个人,拼尽全力,舍弃性命。”

    男人的眼里亮起了光:“你说,她们会因为这个,原谅我吗?”

    “谁也不能代她们说原谅。”少女停了停,轻声说,“旁人可以说,是大人年幼,被逼无奈想要活命,大人无辜。但对她们来说,大人无辜,那她们呢?她们做错了什么,需要枉送一段性命?她们就算要恨你,也是理所应当。”

    男人默默低下头去喃喃:“是啊,她们恨我,也是理所应当。”

    “事已至此,斯人已矣,这是不可改变也不会回头的。只是大人被逼无奈,却依旧为此惴惴不安,真正的罪魁,却在这几年当中没有一天后悔,甚至变本加厉。这就是你们之间的不同。愧疚也好,羞耻也好,未必不是坏事——那是因为你是人,你有良心,要是心安理得,反而不美了。”

    男人猛地抬头,深渊般的眼神变得清浅,嘴唇微微颤抖,不再躲避她的目光。

    少女病容苍白,但是目光却坚定:“所以你害过许多人,救过一个我,以后还要救更多人。你会在她们的怨恨和我们的感激中过一生。魏大理,你可愿意?”

    “愿意不愿意,也都做了。”

    魏承枫这么着急找师屏画,还因为,她是这世上最后一个知道他过往的人了。他们甚至还因为这秘密,有了一段心照不宣的亲密。在来这间屋子之前,他一直在想,她会怎么看他?是唾弃,厌恶,还是当他是个懦夫,伪君子。

    真好,她的眼神还是与从前一样清亮。

    “这世上有很多事不得已。”她说,“但做了就是做了,赎罪是你的修行,以后莫要再做亏心事——你快擦擦眼睛,伯父不知道还当我殴打朝廷命官。”

    魏承枫抚上了眼角,没有摸到任何湿润,对面的少女反而噗嗤笑出了声。随着这一笑,他心里也蓦然轻快起来。

    你同时是罪人和恩人。

    你可以懦弱的心安理得,也可以永远在狭义道上踽踽独行,寻找无人回应的救赎。

    你看,天大的事掉下来,挨了师屏画不着四六一句,就变成了云,徐徐飘走了,她就是这种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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