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透,雨停了。
屋外的湿气顺着破门缝钻进来,带着泥土与腐叶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茅屋的每一个角落。陈宛娘睁开眼,眼皮还沾着夜里的寒意,怀里阿荞蜷缩着身子,呼吸浅而匀,像一只藏在草堆里的小兽。她没动,只将手缓缓探向胸口——柳木夹页本还在,贴着心口的位置微微发暖。昨夜那行字又浮现在脑中:“春榆初润,宜取其皮;坡北三步,有荠可采。”字迹如墨痕滴落,清晰得不像幻觉。她盯着屋顶漏下的灰白光线,一缕一缕斜照进来,映出空气中漂浮的微尘,像无数细小的星子在游荡。
她慢慢坐起身,动作极轻,生怕惊扰了孩子的梦。稻草窸窣作响,她屏住呼吸,等阿荞翻了个身,继续睡去,才缓缓抽出披在外头的旧衫。那衣裳早已磨得发薄,袖口裂了线,但她仍小心地从孩子肩头抽离,怕一丝风都吹疼她娇嫩的皮肤。
走到门边,她伸手推开门板。半扇破门吱呀一声晃开,泥地湿滑如涂了油,脚下一滑,她扶住门框稳住身形。屋后坡上泥土松软,雨水泡胀了地表,踩下去便陷下半寸。几棵老榆树立在坡顶,树干粗裂如龟背,树皮泛着青灰的润色,像是被昨夜的雨洗去了尘世烟火。
她一步步走过去,鞋底粘着泥块,沉重得像拖着铁砣。伸手一抠,外层粗皮应声脱落,簌簌落下,在泥地上砸出几个暗点。露出底下微黄带韧的一层,湿润柔滑,指尖划过能感觉到生命的脉络。她点头——这就是能吃的内皮,春日初生,尚未硬化,剥下来晒干磨粉,混着野菜煮汤,勉强可充饥。
她蹲下身,在坡北方向数到第三步,拨开层层叠叠的落叶和浮土。指尖触到一点嫩绿,心头一跳。果然,几株荠菜长在那里,叶子贴地而生,边缘锯齿分明,叶心还托着一颗晶莹水珠。她小心挖出根部,连泥包好,塞进衣襟里贴身藏着,仿佛那是颗活的心脏。又折了几段细枝,刮下树皮,用破布裹紧,抱在胸前,一步步走回茅屋。
风从坡上追着她跑,吹得衣角猎猎作响。她低着头,脚步稳健,像背着整座山归来。
阿荞已经醒了,坐在稻草堆上,小手拢着脖子上的布袋,眼睛跟着母亲的动作转,一眨不眨。那布袋是陈宛娘用旧裙边缝的,里面装着仅有的三枚铜钱,叮当响时,是这屋里最清亮的声音。
陈宛娘把野菜和树皮放在灶台边,没说话,先去捡柴。湿木点不着,她翻出墙角半截干竹片,又从屋顶拆下几根尚干的茅草,凑成一小堆。火石是昨日留下的,她蹲在地上敲了十几下,手腕酸麻,火星溅落,茅草冒烟,终于燃起一点火苗。她俯身吹气,唇间呵出的热气与烟混合,熏得眼角发涩。
她把陶罐架上去,灌了半罐清水,放进切碎的树皮和荠菜。火太小,水烧得慢,罐底只冒出零星气泡。她坐在灶前,看着火光映在墙上跳动,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另一个沉默的自己。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柳木本的封面,那木纹已被磨得光滑,边缘起了毛刺,却始终没丢。
阿荞爬过来,靠在她腿边,仰头看锅。“娘,能吃了吗?”
“再等。”
“香吗?”
“还没味。”
阿荞不问了,低头玩自己布袋里的铜钱,一枚一枚数,叮当响。她数得很认真,仿佛那声音能填饱肚子。
水开了,汤色发浑,浮着白沫。陈宛娘用筷子搅了搅,捞起一块树皮尝。嘴里立刻涌上一股涩味,纤维粗糙,咬不动,咽下去像吞纸。她吐掉渣,又夹起一点荠菜,更苦,舌根发麻,喉头一阵抽搐。
她放下筷子,看着锅。这东西能活命,但难以下咽。人长期吃这个会没力气,孩子更撑不住。她闭了闭眼,胃里空得发痛,脑子里却忽然闪出前世的画面——公司楼下有家面馆,老板总系着油渍斑斑的围裙,一边下面一边笑:“盐是百味之首。”那时她端着餐盘路过,只当闲话听,如今想来,竟是活命的真言。
盐能提味,能杀菌,能让腐肉多存一日,能让一碗清水熬出滋味。她当时嗤之以鼻,觉得市井之言不足挂齿。可现在,她宁愿拿十年记忆换一撮粗盐。
她看向阿荞。孩子正盯着锅,眼神亮了一下,想表现勇敢。脸颊瘦得凹进去,下巴尖得像要戳破皮肤。
“来,试试。”她盛了一小碗,吹凉,递过去。
阿荞接过,小口喝。第一口皱眉,第二口抿嘴,第三口直接吐了出来,渣子落在地上,黏在泥里。
“太苦了。”她小声说,声音像从井底传来。
陈宛娘点头。“嗯,太苦。”
“能不能……不苦?”
“能。”她看着女儿,目光坚定,“明天,娘去集市,买盐。”
阿荞眼睛亮了。“真的?”
“真的。”
“要用铜钱吗?”
“用。”
阿荞立刻把布袋抱紧,像是怕人抢。陈宛娘伸手摸她头,指腹擦过枯黄打结的发丝,没再说什么。那三枚铜钱,一枚是她卖了最后一条银簪换的,一枚是替人缝三天衣裳挣的,最后一枚,是前村寡妇看不过眼,悄悄塞进她篮子里的。每一分,都是命换来的。
锅里还剩大半罐汤。她知道必须吃完。饿着比吃苦更伤人。她重新盛了一碗,逼自己一口口吞。每咽一次,喉咙都像被砂纸磨过。她强迫自己嚼碎每一丝纤维,哪怕胃里翻腾也不吐。眼泪憋在眼底,却被她硬生生压回去。
阿荞也学她,再试了一次。这次她没吐,但脸皱成一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咬住嘴唇,硬是没哭。喝完最后一口,她靠着墙坐下,不动了,像被抽走了筋骨。
陈宛娘把锅底刮干净,把残渣捏成团,晒在灶边石板上,或许能当引火物。她把陶罐洗净放回原位,又检查屋顶漏雨处。雨水已经不滴了,但稻草塌陷,早晚还得修。她伸手按了按,掌心落下一把霉灰。
她坐回门边,背靠门框,把阿荞拉进怀里。孩子身体很轻,骨头硌人。她解开她的旧袄裙领子,看到肩胛骨突出,像两片小翅膀,随时要载着她飞走。她心头一紧,忙替她掩好衣领。
“冷吗?”
“不冷。”
“困了就睡。”
阿荞摇头,又点头,最后趴在她膝盖上闭了眼。呼吸渐渐平稳,可眉头仍轻轻颤动,像是梦里还在挣扎。
陈宛娘没睡。她从怀中取出柳木夹页本,翻开最后一页。空白。昨夜那行字消失了,像从未存在。她凝视良久,从灶台边拾起一段铁丝,蘸了灶灰,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下:
“今日得树皮、荠菜各少许,合煮为食。味极苦,难下咽。拟明日往集市购盐,以调口味,助进食。”
写完,合上本子,塞回怀里。那本子曾是她嫁妆箱底的旧物,如今成了她唯一的日记、账本、药方与地图。它不会说话,却比任何人都懂她。
她低头看阿荞的脸。孩子睡着了还在皱眉,嘴角微微抽动,像是梦里还在尝那口苦汤。她用指腹轻轻抚平她的眉心,一下,又一下,像抚平命运刻下的褶皱。
外面风又起了,吹得门板晃动,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她起身去加固门闩,顺手把剩下的干竹片堆在灶旁。火已经灭了,炭灰还温。她把最后一点干草塞进灶膛,留着晚上再用。
她回到屋里,把稻草重新铺整,让阿荞躺得更舒服些。自己坐在旁边,手一直搭在女儿背上,感受她的呼吸起伏。那呼吸微弱,却执拗,像风中未熄的火种。
太阳升到头顶,光从屋顶缝隙斜照进来,落在那只破陶罐上。罐口朝天,空着。昨夜的汤已下肚,留下的是苦涩的余味与空荡的胃。
她摸了摸衣兜,那枚预备买盐的铜钱还在,边缘已被摩挲得发亮。
明天一定要买到盐。
阿荞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左手本能地护住布袋,右手伸出来,搭在母亲的手背上。那小手冰凉,却紧紧攥着她的指尖。
陈宛娘没动。
她的手指慢慢收紧,握住女儿的小手,像握住一根即将断裂的细绳。她不敢用力,又不敢松开。
屋外坡上,一棵老榆树的断口处渗出淡淡汁液,在阳光下微微发亮,像泪,像血,像某种无声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