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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分家老宅抢家当

    日头已经升得高了,光从屋顶的缝隙斜照进来,落在灶台边那只破陶罐上。阳光细碎地切过尘埃,在斑驳的泥墙上投下一道道金线,像谁用手指划开的裂痕。那陶罐口朝天,空着,内壁还残留着一点干涸的汤渍,是昨夜母女俩喝完苦汤后留下的。汤是用树皮、荠菜和几片晒干的野芋根熬的,没油没盐,只求填命。如今锅冷灶寒,唯余这痕迹,如刻在时间里的伤疤。

    陈宛娘坐在木凳上,手搭在陶罐边缘,指节发白。她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盯着门的方向。她的背挺得很直,脊梁像一根压弯却不折的竹竿。风吹动她鬓角散落的一缕灰发,她也不抬手去拢。那双眼睛沉静如井水,却藏不住底下翻涌的暗流——那是恐惧,更是戒备。

    阿荞靠在她腿边,小手攥着布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母亲的脸。那布袋是她亲手缝的,针脚歪斜,用的是旧衣拆下的边角料,里面装着一枚铜钱,是昨日拾柴换来的全部家当。她不敢哭,也不敢问,只是把脸贴在母亲粗糙的裙摆上,仿佛只要这样,就能听见她的心跳,确认她还在。

    门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湿泥地上发出闷响。昨夜下了雨,土路泥泞,每一步都像是陷进大地的喉咙里。接着是几道人影映在破门上的轮廓,一个高些,两个矮些,全都穿着旧灰布衫,袖口磨得发白,肩头补丁叠着补丁。他们站定,影子被拉长,像三根竖立的墓碑,压在门板上。

    门被推开时发出一声长而刺耳的吱呀,仿佛屋子也在痛呼。陈守财站在门口,手里拄着乌木拐,拐头雕着一只闭眼的老鹰,据说是祖上传下的物件,象征“镇宅驱邪”。可此刻,那鹰眼虽闭,却透出一股阴鸷之气。他身后跟着两个族老,一个是陈氏祠堂的记事先生陈德禄,另一个是管粮仓的陈有仁,脸上都带着冷意,目光扫过屋内,如同清点赃物。

    “这屋子本就不该给你们住。”陈守财开口,声音干涩,像枯叶在石板上摩擦,“陈家的东西,外姓人沾不得。”

    他往前走了一步,靴底碾过门槛上一道浅浅的裂纹。目光扫过屋内——半间茅屋,四壁漏风,墙角堆着湿柴,灶台边放着陶罐和木凳,再无他物。连床都是用土坯垒的,上面铺着一张褪色的草席,角落还挂着补了又补的蚊帐。

    “那罐子,那凳子,都是陈家祖上传下来的物件。”他说,语气陡然加重,“寡妇带娃,要这些东西做什么?你守着它们,不如早些改嫁,也好给陈家腾地方!”

    陈宛娘没起身,也没答话。她只将怀中的柳枝记事本往怀里塞了塞,贴紧胸口。那本子是她丈夫生前亲手削制的,用山中老柳枝剖开夹纸而成,外皮已被摩挲得光滑温润。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把阿荞拉到身后,挡得严严实实。

    陈守财见她不动,冷笑一声,冲身后使了个眼色。陈有仁便走上前,伸手去搬陶罐。

    陶罐刚离地一寸,陈宛娘猛地站起,一步跨到灶台前,挡在那人面前。动作快得惊人,仿佛一头护崽的母兽突然睁眼。她个子不高,身形瘦弱,可此刻站定,竟生生挡住了一个壮年男子的去路。

    “此罐是我夫临终所遗。”她说,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楚,如石子投入死水,“有契据为证。若强取,我即赴里正处告状,诉你们侵夺孤寡,毁约背信。”

    那人手停在半空,看向陈守财。

    陈守财眯起眼,嘴角抽动:“什么契据?你一个女人,拿得出什么凭据?莫不是伪造文书,妄图霸占族产?”

    陈宛娘没看他,只把手伸进灶台下那个隐蔽的砖缝里。那里原本是用来藏火种的地方,如今却被她用来藏最重要的东西。她抽出一张泛黄纸片,纸角残缺,墨迹斑驳,边沿甚至有些虫蛀的痕迹,但上面“分家”二字仍可辨认,下方还有两个按红的手印,其中一个模糊些的,正是她自己的。

    她举着纸,面向三人,眼神终于抬起,直视陈守财:“你要不信,现在便可同我去见里正。当面验明真假。若我欺瞒,愿受族规重罚;若你们诬陷,也请依律处置。”

    屋里静了下来。

    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灶灰轻扬,像一场微型的雪。阿荞躲在母亲背后,呼吸急促,手指抠着她的衣角,指甲几乎掐进布料里。她不懂那些词,但她知道,这张纸,是她们唯一的盾。

    陈守财脸色变了两变。他盯着那张纸,又看看陈宛娘的眼睛——那是一双没有泪光、只有决绝的眼睛。他知道,这女人不是软柿子。她丈夫活着时便是族中学识最深的一个,曾替里正写过状纸,懂律法,讲规矩。而她,把这些都学去了。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场分家大会。当时众人逼她交出田契,她一句话不说,只拿出这张纸,当众念了条款,一字不差。最后里正亲自到场,裁定她可保住房屋与基本用具。那时他就知道,这个寡妇不好惹。

    可今日他本想趁春荒人心浮动,借族老之名施压,逼她低头让屋。谁知她早有准备。

    “罢了!”他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溅在地上,“这破罐破凳,留给她又如何?反正也活不过冬!”

    他转身就走,袍角带起一阵风。两个族老赶紧跟上,低着头,不敢多看一眼。出门前,他又回头瞪了一眼,眼神阴狠:“寡妇带娃,活该受罪!别以为一张破纸就能护你一世!”

    门板晃了几下,慢慢合上。外面的脚步声远去,渐渐听不见了。

    阿荞这才扑上来抱住陈宛娘的大腿,声音撕裂:“那是娘煮汤的锅!不能拿!不能拿!”

    她哭得全身发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小拳头捶着地面,像要把委屈砸进泥土里。她记得昨天夜里,母亲就是在这罐子里一点点搅着汤,怕她喝不下,还特意多煮了一炷香的时间,直到汤色变浓,才舀出来让她喝。那一晚,她靠着母亲睡着了,梦里都没有饿醒。

    陈宛娘单膝蹲下,一手搂住她肩膀,另一只手仍按在陶罐上,仿佛那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她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声音低缓:“不怕。东西可以少,人不能输。”

    阿荞抬头看她,满脸泪痕,嘴唇颤抖:“他们还会来吗?”

    “会。”陈宛娘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天气,“但他们怕规矩。只要我们不低头,不退让,他们就不敢真动手。我们穷,但我们有理。理比刀锋更利。”

    阿荞咬住嘴唇,不哭了。她抹了把脸,伸手去摸陶罐,指尖触到那粗糙的陶壁,像是确认它还在。然后她悄悄打开布袋,取出那枚铜钱,放在陶罐口沿上,轻声说:“明天……能买盐了吗?”

    陈宛娘看着那枚铜钱,边缘已被摩挲得发亮,映着微光,像一小片月亮。她点点头:“能。明日我去集市,换半包粗盐回来。有了盐,汤就好喝了。”

    她轻轻拍她的背,然后缓缓起身。她把陶罐放回灶台正中,又把木凳拖回原位,动作很慢,像在完成一件重要的事——不只是归位,而是宣告:这里仍是她们的家,哪怕风雨欲摧。

    做完这些,她从怀里取出柳枝记事本,翻开一页。纸上已有灶灰蘸水写下的字:“今日得树皮、荠菜各少许,合煮为食。味极苦,难下咽。拟明日往集市购盐,以调口味,助进食。”

    她在下面添了一句:“今日守罐如守命,寸土不让。”

    写完,合上本子,重新塞进怀里。那动作熟练得如同呼吸,仿佛每一次收纳,都是对命运的一次封印。

    阿荞站在她身边,左手护着布袋,右手抓着她的衣襟。她仰头看着母亲,眼神不再只是害怕,多了一点别的东西——那是一种悄然萌生的坚定,像春草顶开冻土,无声却不可阻挡。

    外面有人路过,在门前停了一下,低声说了句什么,听不清。或许是同情,或许是讥讽,又或许只是路过者的叹息。接着脚步声远去,归于寂静。

    陈宛娘走到门边,检查门闩。她把之前加固的木条重新卡紧,又从墙角搬来一块石头顶在门后。这块石头是她昨日特意从河滩背回来的,沉甸甸的,压得住门,也压得住心。

    她回身看了眼灶台。陶罐安静地立在那里,空着,却比任何时候都重。它盛过的不只是汤,还有尊严、记忆、一个亡夫的遗言,和一个母亲的底线。

    阿荞没有松开她的衣角。她站在母亲身旁,脚边是那枚预备买盐的铜钱,边缘已被摩挲得发亮。她低头看着它,忽然弯腰,把它捡起来,轻轻放进陶罐里。

    “让它先住进去。”她小声说,“等盐来了,它就不会孤单了。”

    陈宛娘怔了一下,随即嘴角微微扬起,那是今日第一次,近乎笑意的弧度。

    风吹开门缝,吹起地上一点灰。陶罐口微微震了一下,像是回应什么。

    陈宛娘的手按在本子上,不动。她望着那罐,望着那光,望着女儿小小的身影映在墙上,与自己并肩而立。

    她知道,冬天还没过去,但春天,已经在灰烬里发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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