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大师兄说，等百越缓过劲来，重新变成刺猬，还得再打……”
他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东方易紧锁的眉头，又掠过尉缭深不可测的面容。
赵丘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古怪的笑容。
东方易被他那种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赤裸裸地站在聚光灯下，每一个想法都被洞悉无遗。
“难道你敢说，就皇帝如今这般怀柔，百越不会越来越强？他们得了大秦的农具、种子、纺织技术，学了文字律法，假以时日，必成心腹大患！”
“这非我危言耸听，历史早有明证——春秋时晋助吴制楚，结果如何？吴国崛起反成中原大患！”
赵丘不急不躁，笑道：“大师兄说得有理，百越众部的日子，当然会越来越好。他们的粮食会增产，他们的孩童会识字，他们的工匠会学到新技术，他们，确实会越来越强。”
东方易眼中闪过一丝得色，仿佛抓住了对方的破绽：“那这不正是养虎为患？待其羽翼丰满，必反噬其主！”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一阵夜风穿过半开的窗棂，吹得烛火剧烈晃动。
墙上的人影随之扭曲变形，仿佛在演绎一场无声的皮影戏。
赵丘轻轻摇头，嘴角那抹古怪的笑容始终未散：“百越会越来越好，是因为他们将来会成为大秦的一部分。”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空：“至于说养虎为患……师兄，你会认为一只变大变肥的兔子，将来会威胁到你吗？”
东方易先是一愣，随即怒极反笑：“胡搅蛮缠！我将百越比作虎，你却将其比作兔！百越蛮族勇悍善战，山林中神出鬼没，始皇帝时期五十万大军历时数载方初步平定，这能是兔子？”
赵丘的笑容终于扩大了一些，从容道：“我将其比作兔，应算是最合适的比喻。不，或许更准确地说，是将要入笼的猛兽，笼子也是大秦造的，钥匙在大秦手中，投食的权力也在大秦手中。”
“师兄！”赵丘继续说道，“百越众部如今想要购买大秦的铁器、盐巴、丝绸、书籍，都必须使用大秦铸造的钱币。他们用黄金、象牙、珍珠、珍稀木材来兑换钱币，而兑换的比例……陛下定的是‘官价兑半’。”
“官价兑半？”东方易皱眉，“何意？”
“就是百越人用一两黄金，只能兑换到相当于半两黄金价值的大秦半两钱。”赵丘平静地解释，“而他们用这些钱币购买大秦货物时，价格又比关中贵三成。”
魏守白此时插话道：“不仅如此。百越各部之间若有贸易，也开始逐渐使用大秦钱币结算。上月我在番禺城亲眼见到，两个部落交换食盐和兽皮，用的不是以物易物，而是各掏出大秦的钱币核算差价。”
东方易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隐约感觉到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却又说不清楚。
赵丘继续道：“如此循环往复下去，百越人用实物资源换取大秦钱币，再用钱币购买大秦货物。钱币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大秦商贾和官府手中，而百越人得到了货物，却永久性地失去了那些黄金、象牙、木材……。”
“你要说百越能因此变强？”赵丘轻轻摇头，“那未免太可笑了。他们确实得到了急需的生产生活物资，但这些物资的价格，是被大秦完全掌控的。”
“今天可以让他们便宜些买去农具，明日就能让盐价翻倍。他们的经济命脉，已经系于大秦之手。”
他抬起眼，直视东方易：“这才是陛下‘三年融合’策略的精髓——不是不征服，而是换了一种更彻底、更持久的征服方式。刀剑征服土地，经济征服命脉，文化征服人心。三管齐下，百越将永无翻身之日。”
厅堂内再次陷入沉默。
东方易沉默了许久，他走到窗边，望向外面漆黑的夜色：
“但百越人又不傻，他们总有一日会发现吃了大亏。短暂的得利算得了什么？等他们想明白了，不跟大秦做交易，那现在的一切谋划不都成了泡影？”
赵丘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有着对师兄执着于武力思维的无奈，也有着对皇帝深谋远虑的钦佩。
“师兄，你还不明白吗？”他走到东方易身边，与他并肩望向窗外的咸阳宫，“百越人当然不蠢。他们之中应该早有人看出，在这种交易中，他们亏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他们无可奈何。为什么？因为大秦的货物，是他们真正需要的东西。铁制农具能让粮食产量翻倍，盐巴是生存必需品，丝绸是权贵彰显身份的象征。这些东西，百越自己造不出，也造不好。”
“更重要的是。”赵丘转过身，面向厅堂内的所有人，“他们打不过大秦的军队。始皇帝时期，他们就已经打不过了。如今大秦经过陛下整顿，军力更胜往昔，而百越却在多年的内斗中消耗了元气。”
“这便是大势。”赵丘的声音陡然坚定起来，“百越并入大秦，已是不可逆转的潮流。那些部族首领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所以现在，他们不是在抵抗，而是在竞争——竞争谁能更快、更彻底地融入大秦，争取在未来新的秩序中，占据一个相对有利的位置。”
魏守白点头补充道：“确实如此。我在百越时，亲眼见到那些部族首领如何巴结大秦使者，如何严格按照秦律改革自己部族的旧俗。他们甚至暗中较劲，看谁能更快地让族人改说秦语、改穿秦服。”
东方易缓缓坐回席位，这一次，他没有再拍案而起。
他端起重新斟满的酒爵，却没有喝，只是凝视着酒液中倒映的烛光。
许久，他低声问道：“所以，陛下要的不仅是土地，还要彻底消化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
“正是。”赵丘也坐下来，他的姿态放松了些，“刀剑征服，总会留下仇恨的种子。那些种子可能在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后发芽。但经济与文化的融合不同——当百越的孩童从小读的是秦篆，用的是秦币，向往的是咸阳城的生活。”
“当百越的农民习惯了铁犁牛耕，再也回不到刀耕火种；当百越的权贵以佩戴关中玉佩为荣，以能吟诵《诗经》为雅……到那时，还有谁会想起要恢复所谓的百越旧制呢？”
尉缭自辩论开始后大多时间都在沉默聆听，此刻他才缓缓开口：
“东方易，你熟读兵法，当知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陛下如今所为，正是此道的极致演绎。”
“他布的是一张网，一张用钱币、文字、律法、货物、习俗织成的天罗地网。百越各部自愿入网，甚至争先恐后，因为他们看到的不是罗网，而是通往更好生活的阶梯。”
他站起身，走到厅堂中央，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你担心的是十年、二十年后的百越。”
“但陛下谋的是百年、千年后的华夏。他要的，不是大秦帝国，而是华夏文明。百越将成为这文明的一部分，永永远远。”
东方易终于饮尽了杯中之酒。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带给他一种奇特的清明感。
他放下酒爵，长长吐出一口气，却久久没有说话。